第27章 星星無語在閃動(1 / 3)

謝靈美沒有治住龍四,傻子還得忍受囹圄之苦,易裏沙急得寢不能眠,食不甘味。人傻本來就值得憐憫,又讓他遭冤枉罪,既不道德也不公平。怎麼辦呢?

“龍四,比裴滿福強點,不過也不咋地,有野心。你以為他是真心幫李喇叭?錯!看他老了,討他喜歡,是為了接他的班。”丁邁說,“要不,你去找溫若瑩她爹,他雖說退了,仍在人大幫忙,上層的人都熟。請他幫忙走正規程序。”

“我也是這麼想,”易裏沙說,“但是……”

提到溫若瑩的爹,易裏沙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好像已經結痂的傷疤又被人掀開,那是永遠不能忘懷的痛。還記得那次在冰峪溝,清澈的河水從深山老林裏伸展過來,積成一彎清澄的湖。平靜的湖麵上倒映著周邊的山色,像一幅淡墨畫。水上有一餐廳,那是座紅房子。輕體材料的圍牆,紅紅的屋頂,在金色的陽光下格外耀眼。整體建築都是用浮力極大的氣墊在水麵載起,隨著波浪輕輕搖動。紅房子的四周用古香古色的木柵圍著,木柵與餐廳之間是一條供觀光用的長廊。湖麵上碧波蕩漾,令人心曠神怡。一簇一簇的水鴨在覓食,鷗在水麵翻飛,野鶴在淺灘上觀望。在一灣水草間,幾對鴛鴦在嬉戲。那雄鳥羽色絢麗,兩枚飛羽成扇形而豎立;一雙美麗的棕色眼睛,周邊鑲嵌著黃白的色環。那雌鳥小巧玲瓏,背部蒼褐,腹部純白,緊緊地跟隨在那雄鳥的身後。溫若瑩把易裏沙帶進這個神仙的所在,並要他一起去見父親。父親卻不肯接見他們,這對易裏沙來說,是奇恥大辱。想他易裏沙,是個從來不肯向未可知的命運低頭的硬漢,當年為溫若瑩,他不肯低頭,現在為謝靈美的傻哥,他必須低頭?他有些不情願。

但是公私不能混淆,不能讓私情遮蔽了自己的眼睛。監所裏傳來消息說,傻子不讓人靠近,靠近了就打。逮著什麼砸什麼,還常常用筷子戳人眼睛。頭發長了不剪,餓了就“咚咚”地撞牆,把頭都撞出了血。後來又聽人說,傻子的健康狀況一天不如一天。他一開始是瘋癲﹑狂躁,後來產生了對抗情緒,不吃不喝,絕食!這讓易裏沙坐立不安,他的心碎了。他感到當務之急是辦理保外,再請醫生看病。“看來,還是丁邁說的對。”易裏沙想。於是,他決定去杏林鎮。

他來到了杏林鎮,就情不自禁地走到那條背街,高大的院牆將房屋與街道隔開,黑漆大門古裏古氣,幾隻雜色的狗在相互追逐,頑皮地翹著尾巴。院牆後麵是方磚鋪成的拐字路,直通與街垂直的正房。正房的門臉、牆垛是一色的水磨石鑲嵌,寬敞、明亮的玻璃門上裝潢著體麵的古銅把手,在陽光下射著耀眼的光。

仆婦接待了易裏沙。她告訴易裏沙,溫若瑩並沒有出國。溫若瑩患的是絕症,她在不久前去了天堂。溫若瑩希望讓愛她的人忘掉她,有一個溫暖的家,所以才作出那樣的舉動,編了套出國的善意謊言。這讓易裏沙心痛不已。曾幾何時,一個生動、靈性的“小不點”就長眠於地下,易裏沙的心裏一陣陣惆悵。人的生命多麼脆弱啊!形骸終要化滅,陵穀也會變易,但有一種美好的天地精氣永遠在空中盤旋。渴望她那麼久,她還是離他絕塵而去。生若夏花之燦爛,死若秋葉之靜美,一種猛烈的震撼在敲擊著他。心倦了,淚幹了,回憶總是新鮮的、生動的,永遠忘不了。

仆婦絮叨著。她的絮叨讓易裏沙眼前幻化出一片墓地:在群山的上方,風兒催趕著一塊塊黑雲疾馳著,腳下是一片嫩綠的艾草。紅土地上鋪著石板和鵝卵石,新雨之後沒有曬幹,路旁是被踩斷的密密叢叢的芨芨草。墳塋地是在向陽的山坡上,扇子形的由小到大排開。頂尖的是這個家族的祖輩,下麵的是按輩分排開的兒孫。墓地上的墳丘是暗褐色的,蓋著一層野草的茸毛,間或雜陳著野菜的嫩葉,從高地上圓凸凸地堆在那裏。幾顆矮小的鬆柏樹裸露在晴空下,羊群隨意在蠶食著綠地,留下一串串糞蛋蛋。

扇麵的終端有一座新墳。沒有墓碑,泥土是新的,看不見畜類踐踏的痕跡。墳包上棲著兩隻小鳥在喃喃細語。易裏沙在這裏似乎看到了溫若瑩。雖然那隻是他根據仆婦的描述生成的幻影,心裏依然得到了幾分安慰:塋門立著的瓷像加著黑框框,黑框裏的溫若瑩正對著他甜甜地笑。小小的墓旁,細細的鐵絲上,掛著一串串的紙鶴,在細雨中輕輕地招手。細嫩的雲杉樹在兩旁守護著她。腦子裏閃過這紙鶴的影子,心裏重又翻騰起那段無疾而終的戀情。

“我想見一見樊姨。”易裏沙說。他想要見的這個人,曾經傷害過他,給他帶來痛苦、怨恨,恨不得吃掉她。但現在他想安慰她,幫她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冤家宜解不宜結。人去樓空,物是人非。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人都沒了,還算什麼舊賬?

正房裏傳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女聲,像是一個怪獸在嚎叫。仆婦用手指了指,又擺了擺手,暗示易裏沙說:“你就別再刺激她了。家裏接二連三地遭遇不幸,她的精神失去自控,夜裏失眠,時哭時笑,屋子裏的木器稍微發出一點聲響,她就要嚇得直哆嗦,這樣不斷地惡性循環,就把身體搞垮了。她每天神色黯淡,內心歉疚,痛苦地煎熬著,好像發生在昨天的事,都是自己的錯。什麼‘何半仙’呀,謝匡才呀,都是騙子,魔鬼!可是為什麼別人沒有上當,偏偏自己上當?還不是因為自己心裏有個貪欲的魔鬼,就像魚兒被釣,明明知道那是裹著魚餌的勾,還是要吞下去!她相信因果報應,嘴裏常常掛著一句話:當初若不那樣,現在也不會這樣……又說:自己落得個這樣可憐的下場,還不如一個下賤的妓女……”易裏沙好像被細菌侵害了身體,他被感染了,朦朦朧朧地覺得自己也是製造那悲劇的參與者。

“當初若不那樣,現在也不會這樣……”仆婦重複著,讓追悔的氣氛在空氣裏發酵,又喋喋不休地嘮叨些憐憫的話:家裏沒有了時日的概念,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天天在盼望子女的歸來,可是他們都永遠地離開。這對父母是毀滅性打擊,隻好無奈地承受。每當吃飯的時候,看到空閑下來的桌椅板凳,樊一枝就要流淚,溫長河就要大發脾氣。慢慢地樊一枝習慣了,沒有了老頭子的叫罵,她反倒害怕屋子裏生出精靈鬼怪來……

過了一會兒,大鐵門發出沉重的響動,溫長河進來了。他衰老了許多,歲月的蠶食在機體上留下醜陋的痕跡。寂寞、孤獨把他包圍得嚴嚴實實,過去的權威、靈光現在都變得黯然失色。他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在天空掙紮得筋疲力盡,那種悲傷的痛隻有自己能夠讀得懂。

溫長河見到易裏沙,隔年相見,好像這個人的到來會卷起海底的沉沙,那都是一些負疚的經年陳賬,不可避免地會攪動彼此心裏的不安寧。他一時沒有調整好自己的表情,那雙黃不拉的眼睛擠出笑容,但那笑容很不自然,有點發窘,好像幹了什麼不名譽的事被人揭穿,他不由自主地說著讚賞易裏沙的話,為他的成長而高興,也為過去的傷害歉疚。“我那時並不是反對你,隻是反對她早戀。”溫長河不斷地辯解,那些辯解顯得很愚癡。最終還是承認,“也是,南家老先生救過我的命,我忘不了那份情……”溫長河喃喃地說,“我那時給人家當長工,大把頭放羊,我放牛。管事的說牛吃帶露水的草上膘,奶多,每天天沒亮,就把我從睡夢中敲打起來,讓我上山放牛。冬天,隻要露著草尖,就得把牛趕到山上去。小腳丫凍得實在挺不住,就插到牛糞裏取暖。有一次,風雪交加,大煙泡刮得睜不開眼,草尖也都讓雪埋上了。大把頭說回家,就趕著羊群下山。綿羊戀群,後麵的羊鑽堆跟著頭羊走。牛一聽到吆喝,東一個西一個地散開了。我因為追趕一條失散的牛,不小心掉雪窩子裏。山溝裏的雪沒脖子深,溝邊上的雪因為飄,一張一張地蓋下來,憋得我喘不上氣來。我拿著鞭子在頭頂捅出一個氣孔,拚命地喊‘救命!’,可是山穀空曠,鬆濤呼號,有誰能夠聽到這個頻於死亡的微弱聲音呢?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從溝頂順下一個裝藥的箱子,這才把我拽上來。是南老先生出診路過這裏,那以後他就收我到醫院裏當幫工……”溫長河講著過去的事,眼睛黯淡無光,好像在祈求饒恕。

“我早已忘記了幾年前的不快。人非草木,孰能無過?”易裏沙說。他想岔開那個讓彼此都尷尬的話題,不讓空氣變得太沉悶,也不想聽那可憐老人的解釋,因為他相信,時間能夠衝淡一切。這個家庭是風暴的起源地。但是災難都已經發生了,為了翻舊帳去交相指責又有什麼意義?他想剝離過去留下的包袱,點燃和解的火苗,用一顆大度的心去感化,這樣大家都會過得輕鬆些,世界就會變得更加明淨。

易裏沙這次來,帶來了孩子的許多照片,在幼兒園跟小朋友一起吃飯的照片,騎木馬、打滑梯的照片,還有做各種遊戲的照片。自從溫若瑩被收審,易裏沙和林秋雁就一直把孩子帶在身邊,像是親生親養。那時隻以為媽媽出國,把照片送給他的外公、外婆看。溫長河看著那些天真的照片,對著窗外的陽光看,用鼻尖瞄著照片看,幸福的笑容鋪滿了他那幹瘦的臉。談話東一句西一句,雖說並不能馬上融通兩顆受傷的心,但彼此越來越順暢、認真,在不知不覺中前嫌被冰釋了。

易裏沙在為謝家傻兒子東奔西跑,遭到抓捕小組的兩個隊員一直反對。

徐三孩說:“我們是來抓捕毒販的,怎麼跟毒販的兒子藏起貓貓?隊長吃了什麼迷魂藥,這不是要貽誤戰機嗎?”

肖寶玉也說:“隊長,我也該回家看看了,給我媽下跪,向祖廟謝罪。農村,就是那麼大點的地方,弄得不好,祖宗三輩兒都抬不起頭!”

“你想走?”易裏沙看了肖寶玉一眼,“案件擱了淺,大家心裏都著急。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們辦案,不隻是為了抓幾個人,還要征服人心。謝匡才心狠手辣,幹了許多令人不齒的事,逐漸發展到犯罪。但他也是個父親,把子女坑成這樣,我不相信他內心裏沒有愧!”

易裏沙依然我行我素。他的身影經常出現在杏林鎮。他與溫長河的每一次見麵,議論的中心都是謝家的傻兒子,而且津津樂道。

“你給他辦了保外之後,我就安排大夫給他治療,用中醫治療他的病,效果已經逐步顯現出來,比一個月前強多了。”溫長河說。自從他接受了易裏沙的拜托後,他從家庭不幸的陰影裏掙紮出來,每天廢寢忘食,早起晚歸,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有用的人,生活中還有更多的事需要他做,他的生活變得陽光起來。

易裏沙也很聰明,他一開始就秉承一個理念,辦案不是演戲,是是非非必須搞清楚。他在拜訪溫長河之前,就在半個月前給上級打了報告,一是向當地警方彙報,說明冤案的成因是龍四設的局,二是傻子是殘疾人,請求得到衛生部門的救治。溫長河就是按照有關部門的指示,從治療的方麵作出安排。這樣,他施展的空間就更大了,他像重生了一個自己,戰爭年代鑄就的公正、清廉重又回複在他的身上,像根柱子紮根在心底。

溫長河討好似的,一見麵就跟易裏沙彙報患者的病情:

“從醫學的角度說,謝公子患的是原發退行變性癡呆,屬常染色體隱性或顯性遺傳。他的母親就患過這種病。那時因為沒有治好她的病,謝匡才曾經對我產生不信任﹑怨恨和猜忌。這也是我常常不能原諒自己的一個心結。”溫長河說,流露出一種十分懊悔的神情,心裏反複變幻著一個傷心的黑影,“這種病很麻煩。雖然病因尚未明確,但近代發現給我們提供了幫助,有一種觀點認為,這種病可能與鋁代謝障礙有關。我們經過認真檢測,發現謝公子腦組織鋁的含量是正常人的三倍。我想,這就是病因。找到了病因,降服病魔就隻是時間問題。堅持按照這個理論治下去,他的病終究會治好的。”他似乎在想,假如他的母親活到現在,他一定可以治好她,隻可惜現在這麼說,毫無意義,那麼,他隻有在她的兒子身上下工夫了,那樣就可以挖掉心頭的那個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