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禦座之上的朱厚熜很想看看這個有明一代為數不多的奸臣嚴嵩長得什麼樣子,可他趴俯在禦階之下,竟看不見麵目。朱厚熜便說:“嚴愛卿免禮平身。”
“謝皇上!”嚴嵩再次叩頭之後站了起來。
哦,原來就是這個老頭子啊!長得還挺周正的,一點也沒有那些戲文中演得那樣大腹便便一臉橫肉,讓人一看就知道是貪官汙吏奸佞之臣,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呂芳見主子又走神了,隻能又輕聲咳嗽了一聲。
朱厚熜馬上意識過來,和顏悅色地對階下尷尬站著的嚴嵩說:“嚴愛卿有何事要奏?”
未得君父許可,臣子不能貿然開口,嚴嵩正在等著朱厚熜的這句話,立即大聲說:“啟奏陛下,山東臨清知府王山前日奏報,言該地野蠶成繭,並進獻野蠶絲二十六斤。此乃上天所降之祥瑞,為吾皇聖德所致,臣請率百官上表朝賀。”
對於臣子所奏之事的回答,呂芳也教過朱厚熜,隻需說一聲:“著內閣擬票呈上”即可。他原本打定主意就這麼說,把事情都推給內閣,自己先留意跟呂芳學習,反正最後一道審批權或者說最後決定權在司禮監的手裏,他還是能把住最後一道關。但此刻聽了嚴嵩所奏之事後,他卻不想這麼說了。
稍微沉思了一下,組織好了語言,朱厚熜說出了他對於大明王朝政務處置的第一次明確指示:“野蠶成繭亦常事,不足賀也!便是山東之地野蠶盡繭,足以被其一方而未能遍及天下,朕之心猶未安也。朕為天下父母,一飲一食,未嚐忘之,若天下之生民皆飽暖而無饑寒,此可為朕賀矣。”說完之後,他很不自信地加了一句:“嚴愛卿以為然否?”
金鑾殿上所有的大臣們都發懵了,嚴嵩更是懵得不能再懵,一時間竟然沒有及時回答皇上的垂詢,這在他為官幾十年的曆史上還是絕無僅有的第一次。
和所有朝臣一樣,嚴嵩其實對所奏之事也並無準備,但宦海浮沉幾十年,早就練成了一顆剔透玲瓏心,加之此前憑借著寫的一手好青詞,得到了朱厚熜的寵信,在兩個月前以禮部尚書的身份躋身武英殿,入值文淵閣,成為民間俗稱的宰相之一,自然要比一般人更會揣摩聖意。他認為皇上罷朝兩年,今日突然又一時興起要上朝,若是沒有人湊趣彙報政務豈不掃興?但是,要彙報什麼倒是要頗費一番思量了,東邊水澇西邊大旱肯定不能說,北邊韃靼犯境南邊倭寇劫掠更不能說,一來不幹他禮部什麼事,他也懶得管;二來說這樣的事情簡直是在給興頭上的皇上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這無異於自尋死路。恰好前日內閣收到山東臨清知府王山的奏疏,向朝廷彙報了這麼一件祥瑞之事,這正是皇上最愛聽的好消息,他自然要搶先向皇上奏報。
其實皇上或許不知道,朝臣卻是心知肚明——王山是嚴嵩的門生,他奏報的祥瑞不用說肯定是出自嚴嵩授意,皇上一高興,說不得就要給王山加官進爵,連帶嚴嵩這個恩師也顏麵有光,甚至可能得點彩頭,加上二十石祿米什麼的。
可是,今天的皇帝是怎麼啦?麵對這樣平日求之不得的祥瑞,竟然一點也不高興,反倒說出了那樣冠冕堂皇的話。國朝幾位先帝的《實錄》他不知道讀過多少遍,好象還隻有明成祖永樂皇帝朱棣麵對祥瑞是這樣冷靜的態度,眼前的這個嘉靖皇帝雖然是永樂皇帝的子孫後代,但根本就沒有遺傳他那樣聰明睿智的基因,可今天偏偏又能說出這樣的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以阿諛奉承“享譽”史冊的大奸臣都是這樣不肯迎合自己的想法,朱厚熜更加不自信了,又重複了一遍:“嚴愛卿以為然否?”
嚴嵩回過神來,心裏大罵自己愚鈍:皇上就是朝臣的風向標,此刻風向標已經轉了180度,自己要是還停留原地不跟著轉,那官也就當到頭了!他趕緊跪俯在地上,“皇上聖明天縱”之類的話不住地往外說。當年他就是大才子,曆經宦海浮沉,加之為皇上炮製青詞的強化訓練,如今溜須拍馬的本事更是爐火純青,一大段話裏竟然沒有重複使用一個詞,寫在紙上儼然是一篇四六對仗的華美歌賦,連早對他起了警惕之心的朱厚熜也不禁有些陶陶然了。
正在陶醉之中,眼前突然冒出了一個模糊的人影,在他耳邊大喝了一聲:“嘉靖嘉靖,家家皆淨;天下人不值陛下已久矣!”,朱厚熜打了個寒噤,立刻清醒了,再看看許多朝臣一臉不屑甚至惡心的表情,不由分說地打斷了正在對自己高唱讚歌的嚴嵩:“嚴愛卿若無他事,還請平身入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