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官怨沸反(二)(1 / 2)

想到楊慎,一直揮之不去的憂鬱又一次盤旋在夏言心頭,使得他對眼前這位不識時務的老上司也有些不滿了,言辭之中不禁帶出了首輔的口氣:“本輔竊以為此本不妥,不應上奏!”

打完官腔又拿上司的口氣說話,即便他是內閣首輔,以陳以勤的資曆和年紀也受不了,當即亢聲說:“有何不妥?”

夏言知道自己說話太直接,得罪了這個老學究,便解釋說:“你我多年知交,在下也不想跟你陳大人拐彎抹角,那日早朝你也有份參與,該當知道實情。天音尚且繞梁,我等臣子再上這樣的奏疏,於情於理也不合適。再者說來,所謂‘千差萬差,奉命不差’,將矛頭指向戶部馬部堂,豈不傷及無辜?”話剛出口,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打住了話題,說:“若在下記得不差,那陸樹德是貴門生,如果貿然上疏,恐有池魚之災啊!你既信任在下,能來征求在下的意見,那在下就勸你一句,約束貴門生好生在翰林院儲才撰書,就不要妄議朝政了。”

陳以勤拿著陸樹德的手本求見夏言,本就是自己還拿不定主意,想來探探首輔的口風,如今被夏言說破了心思,羞忿之下犯了書呆子的執拗脾氣:“大丈夫處世豈能畏首畏尾,貪生忘義?何況我輩士子自束發以來便受聖人教誨,如今既為人臣,朝政有失自當直言進諫。哼,若非顧及朝廷體麵,老夫倒想拚著這把老骨頭曝屍午門,也要勸諫皇上廢弛那**士林動搖我大明立國之根本的亂政!”

見陳以勤將“屍諫”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更不加掩飾地稱官紳一體納糧當差之法為“亂政”,夏言想到那原本就無孔不入如今更是活動頻頻的廠衛特務,心裏一驚,趕緊表明立場,直截了當地說:“陳大人這話本輔不敢苟同。陳大人方才既提到聖人教誨,豈不聞聖人有雲,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推而論之,天下更無不是的君父。我太祖高皇帝當年教導百官坐堂斷案時也曾說過,父子訴訟,其曲在子不在父;兄弟訴訟,曲在弟不在兄,也是這個道理。我大明庇護九州萬方、百兆臣民隻有一個君父,君父奮萬世之雄心,欲開我大明中興之偉業,又憂心朝廷綱紀廢弛、吏貪官橫,國庫虧空,入不敷出,不得已才開嘉靖新政,刷新吏治,整飭財政,又怎有亂政之說?!”他緩了緩,又加重了語氣,說:“至於**士林動搖國朝之根本則更是荒誕不經,非但你陳大人所掌之翰林院各職官司員得了皇上三宮子粒田之恩賞;便是在今日,皇上還專門召見本輔,言及國子監並各省府學生員奉養糧米甚薄,著內閣責令戶、禮二部並兩京一十三省各地衙門,自今年夏賦征收入庫之後,給太學府學生員月增糧米一鬥、錢一串;各地鄉學也循例減半給之,聖上撫恤士子之心可謂如天之仁,本輔真真不曉得你竟有如此之說!”

陳以勤明白,夏言講情分,自己才能倚老賣老;拿出首輔的身份,自己也就是一個小九卿而已,而且是一個差不多可以算是耍龍尾的小九卿,不禁垂頭喪氣地說不出話來。

明成祖朱棣於永樂年間遷都北京之後,欽定了政府架構和百官職分權力,中央政府共分九大衙門,九小衙門。九大衙門是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九小衙門依次是詹事府、太常寺、太仆寺、光祿寺、鴻臚寺、翰林院、國子監、尚寶司和苑馬寺。這九大九小衙門的掌印堂官,俗稱為大小九卿。而內閣首輔,自明孝宗弘治時代起,就在事實上代表皇帝,通過這十八個衙門行使管理國家的權力。任何首輔上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治理整頓這十八個衙門,物色更換大小九卿。官場有四句順口溜絕妙地道出了他們之間的微妙關係:“大九卿有大九九,小九卿有小九九,十八衙門朝南開,堂官跟著首輔走。”在這樣的官場潛規則下,翰林院掌院學士要想跟內閣首輔抗衡,那簡直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其辱。

見陳以勤被自己震住,夏言恢複了平和的語氣:“陳大人,如今國朝財政吃緊,全國官員缺祿米,軍卒缺糧餉,各省府州縣更缺應急備荒之糧儲,這是內閣的過錯,是我這首輔的過錯,也是連同你陳大人再內六部九卿堂官及兩京一十三省各級官吏的過錯,卻絕非君父的過錯。若是陸樹德及翰林院其他詞臣士子甚或你陳大人不滿,我向諸位,向天下的官紳士子認過。”

陳以勤怔怔地看著他,還是不說話。

“陳大人!”夏言語氣越發懇切了:“皇上在早朝之時說的好啊!‘母誕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給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豈有一二人奪百人千人萬人之田地使之饑寒而天道不淪人道不喪者!天道淪、人道喪,則大亂之源起。民失其田,國必失其民,國失其民則未見有不大亂而尚能存焉!是故失田則無民,無民則亡國!’如此鞭辟入裏,比之四書五經聖賢之言也不遑多讓,有這等親民愛民的聖主明君,是你我臣子的福分啊!皇上如今為緩解國朝財政之難局,要我士子依民田之半征取賦稅,對宗室勳貴子粒添也征其五成收為國用,已是將我等士子視為宗室勳貴,這莫非不能體現君父禮尊士林之心麼?聖人雲,君子好義,小人好利,我等士子既為臣子,又為國朝之根基,當上解君父之憂,下舒萬民之困,為了我大明江山之永固,更為了我大明中興之偉業,繳納些許賦稅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