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天心難測(2 / 2)

高拱知道恩師夏言與高儀雖無近仇,卻有久怨,因高儀是當年內閣首輔楊廷和的門生,而楊廷和是那場影響嘉靖一朝前二十年朝局的“大禮儀之爭”中尊禮派的精神領袖;夏言雖非議禮派的頭麵人物,卻也是一員幹將,如此錯綜複雜的關係注定了兩人之間一直是麵和心不和,若高儀還是禮部尚書倒還罷了,可若是進了內閣,想必會給恩師帶來許多麻煩。他仔細回憶了一番,才說:“學生也不曉得,隻是此前曾聽皇上說起過高胡子‘一應大典禮儀,事無巨細都斟酌謀劃得無半點紕漏,可見是個實心用事之人’,卻也未有許他入閣之意。不過,師相不必擔憂,循例增補閣員,要經六部九卿廷推公議,高胡子能否入閣還在兩可之間。”

即便是自己的得意門生,謹守聖賢之道的夏言也不願意輕易暴露自己的心思,淡然一笑,說:“老夫何憂之有?內閣如今隻有李春芳、張益兩位閣員,正需有能吏幹員增補入閣與老夫共擔國事。”可在不經意間,又把情緒帶了出來:“說及廷推公議,皇上既已屬意於他,又有誰敢批龍鱗反對高胡子入閣?”

高拱想想恩師說的也是實情,廷推公議不過走個過場,恩師當年與時任內閣首輔的張熜張孚敬水火不容,曾遭張熜構陷下獄論罪,還不是皇上一句話就直入文淵閣!此外,做官做到內閣學士、六部九卿這個份上,即便囿於黨爭要鬥個你死我活,策動門生故吏上疏彈劾也都是在私下裏運作,場麵上還要講個“政清人和”,若是在廷推公議之時撕破臉麵反對,需得拿出過硬的理由,那高胡子偏偏又無甚穢行劣跡落到旁人手上——若有,議禮派把持朝政十多年,也不會讓他安然保全性命,更不可能任其一路升至禮部尚書。

夏言穩定了一下情緒,繼續說:“其四,著內閣擬旨,赦免自正德初年至嘉靖二十一年一幹以諫言獲罪之官員,召存者還朝聽用。”

“啊?”如果說剛才高儀入閣的消息是平地起了一聲驚雷的話,這個消息簡直就象是打開了洪荒的閘門,放出了上古的雷獸,高拱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師相,皇上要重提當年禮儀之爭的是非了麼?”

夏言搖頭歎息,說:“唉!肅卿啊!能看到這一節,你也算是有識見之人了,隻是你如今已非翰林院讀書修史儲才養望的詞臣,事君之道固然以正道直言為重,卻也不能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師相之意是……”

“禮儀之爭乃是因皇上而起,綿延近二十年才得以平息,又怎會再重提此事?”

“那依師相看來,皇上為何要這麼做?”

“皇上對為師說,時下開嘉靖新政,朝廷正值用人之際,你明白了麼?”

高拱是何等聰慧之人,立刻醒悟過來:“師相是說皇上……”他停頓了一下,鼓足勇氣說:“皇上是因朝廷推行嘉靖新政不力,有意要用那幫人?”隨即自己又搖搖頭,說:“依學生陋見,皇上用意定非如此,師相是我大明第一等能臣,宰相之傑,皇上開嘉靖新政,斷離不開師相輔佐。”

“可為師卻自覺老邁,已不堪人主之用,”夏言說:“常言說為官要三思:思危,思退,思變,如今思危已自不待言,為師或已到了該思退的時候了……”

“請師相恕學生放肆,皇上聰明睿智,奮萬世之雄心,開中興之偉業,皇上和朝廷倚重師相之處甚多,師相且不可有急流勇退之念。”

夏言知道高拱家裏一貧如洗,於官紳一體納糧當差之政沒有切膚之痛,自然也就體會不到自己的難處,但他也不好在自己學生麵前多抱怨什麼,隻能歎了口氣說:“都說天心似海,為師已侍奉皇上二十多年了,如今這皇上非但與此前判若兩人,更是深不可測啊!肅卿,你如今也算是天子近臣,重大事體也要尋著機會知會為師一聲才是。”

這樣的要求非但有悖事君之道,更有違自己一直修習的陽明心學,但高拱知道,麵對嘉靖新政帶來的狂風暴雨,已經六十多歲的恩師再也經不起官場蹉跌了,當下頭腦一熱:“學生謹遵恩師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