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兩人心頭都洋溢起一種做了善事之後的滿足和快樂。這種感覺如同喝下了一杯醇醇的美酒一般,使得兩位年輕的儒生腦袋變得有點暈暈乎乎,忙和氣地點著頭,擺擺手示意他們都起來,在繼續往前走的時候,腳步都有點輕飄飄的了。
可惜,這種滿足和快樂隻是極其短暫的一瞬間,他們臉上剛剛泛起的微笑凝固了--隻見蹲在牆根下聊天的那些壯年男子都起來了,窩棚之中也走出了許多婦人,朝著他們圍攏了過來。
這些人一個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在這冰雪寒天裏,身上亂七八糟地裹著各式各樣、已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衣服,有人身上甚至披著麻袋片,用一根草繩胡亂紮在腰間,但是,他們的眼睛裏都發出了餓狼一樣的光芒,來勢洶洶地將兩人包圍了起來。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又是一陣驚恐,實在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南都竟有強梁不法之徒公然聚眾當街行搶!
想到這裏是南都,是號稱要再造社稷的新明朝廷駐蹕之處,兩人又覺得安心了,也平添了一份勇氣,同時發出厲聲喝問:“混帳東西,你們想幹什麼?啊,到底想幹什麼?”
那群人被他們一喝,猶豫著站住了。但隻是短短的一息,這些人又圍了上來,伸出與那群孩童一樣幹枯皴裂的手:“兩位相公可憐見,小人一家五口已經兩天沒有東西下肚了……”
“求大爺行行好,施舍小人一點吃的……”
“大爺大慈大悲,大吉大利……”
原來這些人與那些孩童一樣,在向他們乞討!
在他們大聲的乞討聲中,一股股汙濁難聞的臭氣從他們的嘴裏,從他們那破爛的衣衫中散發出來,令人聞之欲嘔。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急忙用衣袖掩住鼻子,趕緊往前走,但四周都是這樣的人,怎能走得過去!
張居正瞪圓了眼睛,憤怒地質問道:“堂堂留都,太祖陵寢之地,有官有法!莫非你們敢當街行搶不成。”
在他厲聲嗬斥之下,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開始退縮了。有的人躲到了人群的後麵,有的人慚愧地低下了頭,站在前麵的幾個人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一邊拚命地叩頭,一邊七嘴八舌地苦苦哀求著:
“請兩位相公息怒,小人不敢冒犯相公。小人都是安分良民……”
“非是小人們要來騷擾兩位大爺,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望相公垂憐開恩,施舍一點吧,小人給兩位大爺磕頭了……”
吵雜聲中,一個幹瘦的婦人的哭聲尤其尖利:“相公老爺,您不憐惜我們這些作孽的大人,就可憐可憐這沒爹的孩子吧!”她高高舉起了懷中哇哇大哭的一個嬰兒:“一家七口就剩下了我們苦命的娘兒倆,可怎麼活啊……”
大明疆域廣袤,水旱之災無年不有,張居正原本以為這些人是窮鄉蔽壤的下賤鄉民,時逢天災,流落到南都淪為乞丐,見他們都是一口官話,言語還都得體,心裏不禁犯了疑,問道:“你們家居何處?為何要靠乞討為生?”
見他語氣緩和下來,眾人漸漸平息了喧鬧,一個老頭戰戰兢兢地叩頭下去:“回相公大老爺的話,小人們世代都是南京本鄉本土的安分良民,在城裏討些營生,前些日子鬧兵,將大夥的房子都燒了,營生也都做不下去了,這才向過往的老爺們討口吃的。”
“你們……你們竟是南京人氏?”張居正憤怒地說:“堂堂留都,餓殍載道,官府竟管也不管?”
“官府?”那位老者聽他說到官府,臉上竟露出了笑容,卻是那樣的淒苦和無奈:“要是沒有官府,興許小人們還不至落到這步田地……”
他這話一出,跪在他身邊的那些人臉色陡然巨變,驚恐地四下看看,見除了眼前兩位外鄉儒生之外,再無旁人,才都放下心來,有人忍不住抱怨說:“蔡爹爹,大不了餓死,也沒來由讓那些差爺抓了去砍頭!”
那位被稱為“蔡爹爹”的老者卻梗著脖子,說:“砍頭便砍頭,臨死還能吃上一碗斷頭飯當個飽鬼,強過餓死在家裏!”
詫異、驚懼,還有無比的憤懣,一齊湧上了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的心頭,兩人看著跪滿一地的乞丐,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做些什麼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