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來南都的那些藩王,不管是親王還是郡王,聽說用的都是親王的儀仗。”張居正咬牙切齒地說:“禮樂崩壞之時,什麼樣的牛鬼蛇神不能冒出來?”
初幼嘉忙說:“太嶽慎言!”
張居正梗著脖子說:“怕什麼?這又不是在荊州!”
這下輪到何心隱吃驚了,問道:“太嶽,愚兄聞說令祖曾是遼王府的護衛,說起來賢弟也算是他的家臣之後,為何提及此人這般激憤?”
張居正還未開口,眼圈卻已紅了。初幼嘉忙說:“此事正是太嶽心頭之痛,柱乾兄就莫要問了……”
原來,張居正祖父張鎮是就藩遼王府的護衛,但也是死在目前正襲著王爵的第七代遼王朱憲之手,更為可恨的是,無端死在遼王之手,卻令包括張居正在內的張家之人說不出什麼話來。
遼王建藩於洪武年間,為明太祖朱元璋第二十五子朱植,起初受封之時藩國在遼東,故名遼王。其後因北邊不靖,遷居湖廣荊州,傳至今世,已有七代。第七代遼王朱憲年歲與張居正相仿,嘉靖十六年,第六代遼莊王薨隕,朱憲守製服喪,尚未受封襲爵,加之他非正室所出,王府大權掌握在遼莊王王妃毛氏手中。
其時張居正雖才是個十來歲的少年,但因十二歲中秀才,又得到湖廣巡撫顧璘的大加褒揚,已是才名享譽湖廣一省的神童,祖父張鎮十分得意,經常在眾人麵前吹噓孫子的才華如何了得,日後成就如何不可限量。這些話傳到了前代遼莊王王妃毛氏耳中,她也對這樣的神童很感興趣,便讓張鎮將張居正帶到王府,親自考察他的學識才華。張居正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令毛氏大為喜歡,便賜以酒食,還特地讓世子朱憲作陪。席間毛氏看著儀態風神飄逸,舉止得體大方的張居正,又看看頑劣不堪、厭學好玩的朱憲,感慨地說了一句:“你這樣不成器,日後遲早有一天會被張居正牽著鼻子走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毛氏這句話本是激勵他求學上進,卻讓朱憲覺得大傷顏麵,他本是庶出,當然不敢與嫡母作對,便將怨氣記在了張居正的頭上。
嘉靖二十年,張居正以十六歲幼衝之齡高中湖廣鄉試頭名解元,荊州全城轟動一時。已襲爵受封為遼王的朱憲將其祖父張鎮召到王府,賜以美酒表示祝賀。張鎮生性好酒,加之又遇到孫子這樣天大的喜事,不知不覺就喝多了。這時候,遼王朱憲的險惡用心終於暴露了出來,明明知道已年過六旬的老護衛已經喝醉,再也不勝酒力,卻還是命人賜酒。君有賜,臣不敢辭,張鎮就硬著頭皮繼續喝,直至酩酊大醉,當夜便撒手人寰。
這樣的死法實在很不光彩,張居正為尊者諱,為長者諱,一直不好對旁人言及此事,隻有同鄉好友初幼嘉略知一二,因此,見何心隱問到此事,趕緊出聲勸阻。
何心隱的家鄉也是監國益王朱厚燁的藩國所在地,他自然知道那些天潢貴胄平日最是驕縱不法,多行擾民虐民之事,也就不再追問,再三再四地道歉,說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都是荊州人氏,與遼王頗有淵源,自己以為他們兩位早該知道遼王進京一事。
初幼嘉冷笑著說,我等既不是遼王府上的家臣,又非是朝廷命官,莫非遼王離藩抵京還要向我等請示不成。
何心隱滿懷歉意地承認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請兩位賢弟見諒。但這也並非無端揣測,因目前擁戴遼王的首要人物,便是與兩位賢弟都有師誼的前湖廣巡撫顧璘!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聞言大驚:“擁戴?擁戴什麼?”
何心隱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還能有什麼?自然是要謀奪益王千歲監國之位,日後靖難功成,他好正位大寶、垂治九重!”
由於遠在千裏之外的北京,此刻還有一位麵南背背,接受天下臣民百姓頂禮膜拜已長達二十四年的正牌天子,南都那些藩王宗室、勳貴重臣至今還不敢公開宣稱要謀反,益王朱厚燁也自稱“入朝監國”而未公開登基稱帝,但因為有明成祖朱棣的榜樣,所謂的“靖難”是什麼意思,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不過,有些事可做而不可說,因此,當何心隱公開將這層窗戶紙捅破,還是嚇了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一大跳——大明開國百七十年,禮儀教化深入人心,真要矢誌改天換日,可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情!到時候,九州裂變,生靈塗炭,大明的江山社稷就岌岌可危了!
莫非,真的如同那位老者所說的那樣,大明的江山就要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