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六科給事中主要監督的對象是六部,南京作為陪都,雖然保留了除了內閣之外的全套政府班底,但都是些有名無實的虛職。以六部為例,隻有掌管江南糧儲的戶部侍郎握有實權,因而六科廊中,也隻有督察戶部並掌管後湖黃冊(明朝戶籍)的戶科給事中有實權,其他各科給事中也都無法與北京那邊的同僚相提並論。不過話又說回來,六科給事中畢竟是言官,無論在南京還是北京,官場上最不安分最能折騰的就是他們這種人,而且許多朝政黨爭都是從南京而起,南京六科廊的給事中經常充當著挑起事端的馬前卒的角色。因此,李偉業此刻驟起發難也不容小視,叨陪末座的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不禁為恩師顧璘擔憂起來。
顧璘卻不動聲色地微笑著說:“李給諫(給事中的別稱)有何指教,還請明示。”
或許是因為太氣憤的緣故,李偉業一張圓滾滾的胖臉脹得通紅,一對八字胡也在厚嘴唇上一翹一翹的,聽到顧璘應聲,他當即側身拱手,冷冷地說:“後生小輩不敢稱指教二字!但有幾句話盤鯁於喉,不吐不快,還請顧公見諒!”
客氣話說完就不必再講禮數,李偉業站了起來,幾乎是吼著說:“須知‘少不越長,疏不越親’是綱紀倫常、祖宗家法,若謂當今妄行**士林之新政是悖逆綱紀倫常、祖宗家法的失德亂政之舉,我輩才憤起靖難以正朝綱;那麼如今以親以長,都應輪到益王主政南都,我輩就該恭恭敬敬地擁戴他,如此方為公正無私,方為信守綱紀倫常、祖宗家法。若然隨心所欲,於我有利便遵之守之;於我不利則棄之改之,那麼普天之下之民眾,乃至後世之人,便要不禁問上一句,諸公當日靖難,所為何事?今日立君,又為何事?”
到底是言官出身,久曆黨爭,李偉業的言辭無比犀利,並且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要害所在,雖然因為他畢竟是後輩,礙於禮數沒有直接指責顧璘棄“益”擁“遼”之舉是出於私心,但鋒芒所指,依然是十分明顯的。顧璘或許是自知理虧,也不正麵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那麼,這‘十不可立’之事又怎麼說?莫非聖賢教誨、祖宗家法曾有說過,立君當以不孝?當以貪鄙?當以荒淫無道麼?若是如此,靖難大局,乃至大明中興之偉業焉能有望?”
李偉業自然知道,公啟之中所羅列的益王的那些劣跡是不容否認的,但他能在六科廊占得一席之地,也絕非不學無術、浪得虛名之輩,見顧璘避實就虛,他也如法炮製:“我學生倒要請教顧公一句:天地間的大義是什麼?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嗎?我輩士人君子生於世上,又為何而來?不就是固守、揄揚這綱常大義,使之充塞於天地間,長存於千萬世嗎?是故益藩縱然有十不可立、百不可立、一千一萬個不可立,隻要於綱紀倫常、祖宗家法當立,便是當立!隻要苦節堅行,捍衛綱常大義,縱使日後靖難不成,乃至亡國、破家、滅身,亦無所憾!反之,若是毀棄綱常,改易祖宗家法,則社稷邦國即使僥幸不亡,我輩身家性命苟且得保,亦不過自毀魂靈,成一僅餘軀殼之行屍走肉而已,更必為千秋萬世所唾罵!”
李偉業越說越激動,不禁睜圓了眼睛,那兩道八字胡也抖動得更加厲害了,顯然,他對於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著絕對的自信,不惜以身家性命來捍衛之。所以,在他大聲疾呼的時候,傾注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激憤和悲壯的情緒,不但使得那些官員頻頻點頭,就連已經做出抉擇並在公啟上簽名的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的心裏也悄然發生了動搖,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頭。
是啊!盡管李偉業說的這番話,聽起來十分的迂腐可笑,但在他們這些自束發以來便受孔孟程朱聖賢教誨,又被灌輸了太多太多“忠君愛國”思想的人的心目中,卻又是無比正確的。如果光推出“十不可立”,而不能從綱常大義上找到理論根據的話,擁“遼”棄“益”的主張恐怕很難讓大多數人接受並身體力行之。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都豎起了耳朵,等著聽顧璘如何應對這個詰問。
“哈哈哈哈哈!”顧璘突然發出一陣大笑:“敢問李給諫一句,可是奉了當今聖上密旨,要來勸降南都諸君子嗎?”
眾人一愣,都將詫異的目光投向了顧璘,想知道他為何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