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世蕃急了:“爹!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皇上當初斥退夏言,原是為了平抑江南叛亂諸省官紳士子對於新政的憤恨。江南既定,皇上便沒了那層顧慮,夏言那個老東西再度出山已是勢不可止,爹要是再猶豫,隻怕不但要讓出首輔之位,欲求歸隱山林,做一富家翁也難了!”
皇上今日在雲台屢屢提及夏言,已令嚴嵩不寒而栗,但他一直堅信,憑著自己那樣忠心王事,殫精竭慮,將朝政諸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條,皇上不會將自己棄如蔽履,聽兒子斷言夏言一定會再度出山,令他十分不快,便沉下臉來,說:“莫非你也以為,爹就不堪與夏言比肩嗎?”
嚴世蕃一愣,隨即明白自己的話觸到了父親內心深處的隱痛,忙陪著笑臉說:“兒子不是那個意思。平心而論,夏言那個老東西確有大才,放眼天下,也隻有他可堪與爹相角力、爭勝負。兒子借用三國人物大膽論之,夏言那個老東西字公瑾,大概便是那江東周瑜周公謹;爹曾退隱鈐山,潛心詩學,也可比做臥龍諸葛孔明。周瑜雖有火燒赤壁之能,終難及諸葛孔明經天緯地、三分天下的蓋世奇功,否則便不會有‘既生瑜,何生亮?’的千古之歎……”
嚴嵩傲然一笑:“既然如此,為何你卻認為今日之臥龍竟要被那江東小兒占了上風?”
爹顯然是接受了自己的吹捧,嚴世蕃鬆了口氣,便大著膽子說:“不是今日之臥龍才幹不及那江東小兒,而是朝局所致,非人力所能逆啊!”
嚴嵩不動聲色地看著兒子:“你把話說得透徹些。”
嚴世蕃早已胸有成竹,侃侃而談:“正所謂雙雄不能並立,更何況爹與夏言這樣堪稱一時瑜亮的人物?但請爹恕兒子直言,情勢卻是對爹大為不利。綜觀當今國朝之要務,一是改革軍製,整飭武備;一是在江南推行新政;一是廢弛海禁,廣開海市。改革軍製是李春芳一力主之,更離不開兵部曾銑那個大司馬的鼎力襄助;江南素為國朝財賦重地,推行新政已是刻不容緩,但如今戰火初熄,百業凋敝,首要之事還得賑濟難民、恢複元氣,還得靠戶部馬憲成那個大司農弄銀子;至於廢弛海禁之事就更不必論了,夏言那個老東西的門生高拱本就深得聖心,今次又奉敕南下,主持開海禁一事。這三項要務都要仰仗夏黨,爹若不能以移山心力輔佐皇上改易《宗人法》,替皇上解決了心腹大患,我嚴家堪憂啊!”
嚴嵩沉默了半晌,又是長歎一聲:“知大勢者,無過吾兒東樓也!爹今日在內閣思慮許久而不得其解之事,竟被你一語勘破關節之所在……”
嚴世蕃心中得意,卻不敢直認比父親還高明,正要謙虛幾句,卻又聽到父親搖頭笑道:“但你縱然知其勢卻不能順勢而為,終究還是難成大器啊!”
嚴世蕃疑惑地問道:“爹的意思是……”
嚴嵩肅整了麵容,冷冷地說:“既然你已看出如今國朝三大要務,都需夏黨之人一力推行,那麼如今可是到了我們與夏黨決戰之時麼?還有,既然如今國朝三大要務都需夏黨之人一力推行,皇上又怎會讓夏言再度出山秉政,任由他號令百官,奪天子威福而自用?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嚴世蕃這才恍然大悟,慚愧地低下頭,說:“爹鞭辟入裏,是兒子慮事不周……”
“也不必過於沮喪,其實,能看到這一層,國朝年輕一輩之中,大概也沒有幾人能與你較一日之短長了!得子如斯,為父複夫何求?”嚴嵩安慰了拍著那份奏疏草稿:“再加兩條:除按例撥予的內侍宮女之外,藩王宗室不得私自蓄奴養婢;三品以上文武官員未奉有旨意,不得私入王府拜謁。”
這無疑又比自己的建議更嚴苛了許多,嚴世蕃不禁迷惑了:“爹方才不是說,此刻還未到我們與夏黨決戰之時麼?”
嚴嵩微微一笑:“當初輔佐皇上推行新政,施行子粒田征稅,夏言便會想到定有今日之事,他會在此事上隨意置喙嗎?既然如此,為何不替皇上把此事漂漂亮亮地辦下來?再者說了,不是孤臣,斷然無法伺候皇上那樣的雄猜多疑之主,為父這個首輔,卻已經快一年沒有人罵了,這才非是我嚴家之福啊!”
說著,嚴嵩起身,拍拍兒子的肩膀:“就照此擬來,待為父過目之後,繕錄一本,為父明日一早便密送大內。”
嚴世蕃忙說:“兒子書法不及爹遠甚,皇上定會看出來的……”
“看出來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能讓皇上知道,天下英才,也不隻是他自家看中的高拱、張居正二人。”嚴嵩溫情地看著兒子:“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爹老了,我們嚴家日後就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