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之後,張居正心裏百感交際,一時怔怔地僵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朱厚熜說:“嚴閣老的揭貼所陳事實經過,與你的題本並無差異,隻是未曾陳奏兩錠銀子一轉手就變成了金子之事,這是為何?”
張居正趕緊收斂心神,略一思量,應道:“回皇上,微臣冒昧猜測,興許嚴閣老並不知曉此事……”
朱厚熜點點頭:“朕也是這麼想的。論嚴閣老的身份,大概不會做出這等點銀成金之事,自然也不必為你避諱。你為求得入府一見,不得不奉上門敬行賄門房,這算不得什麼,朕聞說相府的規矩大,朝廷侍郎一級的官員,還有外省的督撫進京,要想登嚴家的門,也得奉上門敬。可是,嚴世蕃一個堂堂四品大員,卻要反過來行賄於你這個尚未實授官職的庶吉士,這又是為何?或許朕的話說的有點過頭,大概不能說他向你行賄,隻是向你賠罪而已,可嚴世蕃卻不是那樣能禮賢下士、聞過即改之人,為何他卻要高看你一眼?”
“回皇上,”張居正囁嚅著說:“大概……大概嚴大人是看微臣能時常侍奉禦前,故此才行此非常之舉,意欲結交微臣……”
“舉薦何心隱和初幼嘉二人應試製科一事,朕與你有言在先,不許你狐假虎威,你也確是沒有打著朕的旗號關說人情。可是,就因你身份特殊,可算是深得朕心的天子近臣了,旁人也就不能不賣幾分麵子給你。”朱厚熜說:“你如今還隻是一個沒有品秩、尚未實授官職的庶吉士,對你那樣非同小可的請托,當朝首輔滿口應承;你照例送上的門敬,堂堂朝廷四品大員、首輔公子不敢收不說,還要加倍奉還。他們尚且如此,推及朝廷六部九卿,還有一應職官司員,隻怕見了你張居正,更有如朕親臨之感吧!”
聽出皇上話語之中的揶揄之意,張居正羞愧莫名,正欲再度跪下請罪,就聽到皇上又突然問道:“那麼,依你之見,嚴閣老的建議,朕是當采納還是不當采納?”
“微臣奔走豪門,私謁權臣,關說人情,已是違背朝廷規製;更有行賄受賄之情事,幹犯國家律令,罪不容誅,懇請皇上將微臣交付有司論罪定讞。”
“既然你自己都這麼說,那麼,朕就再讓你看一樣東西。”朱厚熜從禦案上又取出一疊字紙,遞給了張居正。
張居正接了過來,一看更是頭上冷汗直冒,原來皇上遞給他的是東廠呈報的仿單,看日期正是自己拜謁嚴嵩的當日。仿單上麵雖沒有能將嚴嵩與自己在書房晤談的內容列出,但自己何時登門、所為何事、何時離開都分毫不差,而且,赫然寫著自己以兩錠銀元寶賄賂嚴府門房,而嚴世蕃奉還以金元寶之事!
原來一切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啊!那麼,皇上這麼幾天來一直隱而不發,用意大概也就是在等著自己主動坦白吧?
說真的,張居正當初也曾想過悄然隱瞞嚴世蕃以金易銀之事,倒不是貪圖那兩錠金子,而是因為受賄畢竟不是什麼光彩之事,尤其是朝廷四品大員、首輔公子嚴世蕃向自己行賄,不用說也知道其中的深意,而左右近侍為權臣的耳目,向來為人主所忌諱,天知道皇上會不會因此對自己起了疑心。為此,他猶豫了許久,最後還是遵循聖人“不欺暗室”的教誨,坦而言之。殊不知,以廠衛之能,早已將此事偵知得一清二楚並奏明聖上了!天聽若雷,神目如電,自己竟然還想掩飾過去,真是愚不可及!而且,對於自己當初的猶豫,張居正想起來覺得後怕!
果然,朱厚熜說:“朕也知道為人臣者,要以正道事君;為人君者,也要以正道待臣,不該行此陰謀詭道。可是祖宗設下了這廠衛,朕也不能擅自裁撤,就要好好的用它。不過,朕不是用它來禁錮人言、壓製正聲,更不是用它來殘害忠良、作威作福,而是用它來匡正吏治、滌蕩奸邪。比如此事,朕大抵能體會到你的苦衷,怕其他人等不敢替有謀逆前科的何、初二人說話,又不敢去求你恩師徐閣老,隻有求到當朝首輔嚴閣老的門下。因此,看了嚴閣老的揭貼,朕當時並沒有在意,也不曾想要以此責罰於你,將你逐出這機樞密勿之地。因為這本就是朕所謂的考驗你的初衷!不過,看了東廠的仿單,朕卻有了這個想法,而且,還不隻是要將你趕回翰林院為庶吉士,而是要將你發配邊外,永不敘用。可是,朕還是想給你一個機會,看你會不會主動跟朕說起此事。因為朕不相信,朕一直看好、一直悉心培養的人,朕以後要用以治國平天下的宰輔之才,眼窩子竟會那麼淺,會被兩錠金子就收買了去!雖說你讓朕等了幾天,可終究還是沒有讓朕失望,朕也沒有看錯你啊!”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笑了:“嗬嗬,這兩日天人交戰的滋味不好受吧?大概三天都沒有合眼吧?怎麼,是怕朕治你的罪,還是舍不得那兩錠金元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