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瞠目結舌,如墮五裏霧中的馬憲成,朱厚熜興致勃勃地說:“所謂政府采購,當然與朝廷已經明令廢止的招商買辦、僉商買辦等虐商之法不同。京師數百萬官吏軍民,日常用度皆由商家供應,宮中和朝廷所需之物為何不能照此辦理?比如說,由你戶部定期彙總各大衙門需求,審核之後列出清單,刊登於《民報》之上,讓各地商家報價投標,不拘官營私營,也不拘一家兩家,擇其質優價廉者,朝廷與之簽訂契約,是名‘合同’,明碼實價,童叟無欺,驗貨付款,絕不拖欠,不讓經辦官員中飽私囊,也不讓奸商以次充好坑害國家。隻要監督得法,既能免除各地官府和百姓繳納貢品之苦,還能促進商貿發展,活躍市場經濟,國家省了許多麻煩,商人和百姓得了頗多實惠,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哉!”
馬憲成似乎明白了一點,又似乎還不明白,囁嚅著正要再問,卻又聽到皇上說:“其實,今日召你進宮來商議籌辦兵部演習所需錢糧之事,朕原不是為的與你商議政府采購之事,是故也沒有考慮妥當。此事就先放在一邊,回頭朕好好想想,再與你仔細商議。你不必為難,也回去好好想想,朕相信你馬大司徒一定能明白此舉之妙詣,拿出切實可行的方略。”
接著,朱厚熜從禦案上拿起一張紙,遞到了馬憲成的麵前:“來,朕讓你看樣東西。”
說了半天倉場庫存之事,皇上突然改變了話題,馬憲成一時還回不過神來,便以為是有人舉報戶部倉場官吏貪贓枉法盜賣貢品的證據,心中著實驚恐不安,慌忙起身雙手接了過來,誰知道竟是一張京城瑞祥號當鋪的當票,送當人是張居正,所當之物是一件景泰年間的花瓶,當銀二十兩,當期兩個月,月息四分。
馬憲成一頭霧水:張居正家境還算寬裕,又身為禦前辦公廳秘書,至於為了二十兩銀子就去當東西嗎?還有,當票怎麼會落到皇上的手中?
想到這裏,他心中突然一凜:當年俞大猷在京城謀起複,當了家傳的龍泉寶劍請客,兵部武選司的人不給他麵子,卻合該他走運,竟遇到了微服出宮的皇上,從此平步青雲,寫就了一段君臣風雲際會的佳話。可是,為了這件事,時任兵部尚書的丁大夔吃了皇上的責罵,甚至官場上還有人說,日後韃靼犯邊,丁大夔被皇上勒令致仕,也是由此埋下的禍根。這麼說,張居正當東西,又讓愛才如命的皇上不高興了?隻是,張居正外放知縣、奉調回京,都是皇上欽點的,他的恩師徐階也沒有插手,又關自己什麼事兒?莫非,皇上還是嫌給京官的俸祿和養廉銀太低了,逼得自己身邊的寵臣都要靠借貸度日?
馬憲成的冷汗又下來了,開始慶幸自己一開始沒有很爽快地答應給兵部籌辦錢糧--要知道,京城可不隻他張居正一人,各大衙門的官吏有兩萬多人,每人每月加十兩銀子就是二十萬兩,皇上要是一開口,戶部的日子就越發難過了……
見他臉色陰晴不定,朱厚熜卻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饒有興味地問道:“馬閣老可認識這個東西?”
問完之後,他自己倒先笑了起來:“嗬嗬,其實朕真是多餘有此一問。朕早就知道你自幼家貧,出仕為官之後也是清廉如水,隻怕當初時常要進出當鋪,又怎會不認得這是當票!”
馬憲成陪著笑,心裏略微輕鬆了一點,又從當票本身去想,立即就發現了問題:“皇上著臣看這張當票,可是為著月息過高?”
朱厚熜慨歎道:“到底是火眼金睛的馬閣老啊!朕未曾點破,你便已曉得了。國朝從太祖高皇帝起便定有明律,當鋪取息每月不得超過三分,這四分的利息是怎麼回事兒啊?”
馬憲成心中一哂:皇上當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別說是四分的利息,五六分的也有。可這是當者和當鋪之間你情我願的事情,地方官府衙門輕易都不好去管,又關我戶部何事?
但他這些話可不敢明說,隻好裝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說:“奸商貪得無厭,肆意盤剝貧苦百姓,幹犯國法律令,臣懇請皇上下旨,著順天府衙徹查重辦!”
朱厚熜似乎沒有聽出他將皮球踢到順天府衙的用意,點點頭說:“徹查重辦是必須的。月息四分,年息就達到了四厘八,一年利息近乎本金之半,誰能承受得了這麼高的利息?還有,我《大明律》載有明文‘負債出舉,不得回本作利’,已是明確規定民間放貸不許計收複利,朕卻聽說當鋪接當放貸,都是利滾利地計收複利,叫什麼驢打滾、印子錢、滾滾利、筋鬥利,不一而足,無一不是高利貸。遍布四方的典當行就是借此牟取暴利,丁門小戶不幸落入其中,常常淒淒慘慘地賣田宅鬻兒女,被逼得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