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住處的路上,嚴福告訴羅龍文,原來嚴嵩素來不喜人奢華靡費,隻愛惜那些寒門學子,他穿著一身嶄新的綢衣,嚴嵩或許會把他當成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
羅龍文深感羞愧,平日裏隻見著嚴府上下人等吃穿用度無不極盡奢華之能事,卻不曾想到這家的太老爺、當朝首輔嚴嵩竟是這般清廉儉省,不枉嚴世蕃罵自己一句“過猶不及”……
可惜,羅龍文出身豪富之家,性喜奢華,竟沒有置辦一件布衣,翻來找去,隻得挑了一件半新不舊的綢衣穿上,跟著嚴福匆匆來到了後院,走過那片菜圃,來到嚴嵩的書房門口。嚴氏父子二人正在裏麵說話,聽到腳步聲之後,便打住了話頭,招呼羅龍文進來。
乍見嚴嵩,羅龍文全然不相信眼前這位身穿布衣、一臉醇和笑容的白發老者就是如今權勢熏天、炙手可熱的當朝首輔,叩頭行禮,被賜座看茶,他還恍然如在夢中。
見他那麼拘謹,嚴嵩笑道:“定生賢侄,胡汝貞的薦書老朽已看了,他說你六藝經傳無一不精,又通曉朝章國典,對時務之學也頗有造詣,是貴鄉罕有的才子。老朽一直想見你,奈何總不得空,遲至今日方能一償夙願,還請賢侄恕老朽不敬之罪啊!”
羅龍文忙起身長揖,說:“閣老身負君上社稷之托,勤勉王事,廢寢忘食,學生辱蒙垂顧,已是三生有幸。”
興許是對羅龍文這簡潔而不失分寸的奉承之辭感到受用,嚴嵩越發笑得醇和了:“賢侄不必多禮。這是在家中,就不必稱什麼閣老了,老朽癡長你許多年齒,如蒙不棄,改叫一聲‘世伯’即可。”
盡管按照民間禮儀風俗,尋常長者都可以叫世伯世叔,但能得到當朝首輔如此抬愛,仍讓羅龍文無比激動,離座跪下叩頭,說:“學生……啊,小侄謝過世伯。”
嚴嵩指著已掛在牆上的一副絹本宋畫說:“秋夜漫漫,正是我輩讀書人雅談之時。老朽新收得一副畫,有人說是前宋徽宗道君皇帝的禦筆,卻也有人說不是。老朽也不知是真是偽。聞說賢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請法眼一辨。”
嚴嵩是當世詩文大家,兼工書畫,當年隱居鈐山,與江南諸多名噪一時的大畫家唐寅、文征明等人來往甚密,鑒賞字畫的造詣很高,羅龍文焉能不知這是對自己的另一次考驗,也不敢矜持,忙起身來到畫卷跟前,仔細去看。
這是一副芙蓉錦雞圖,畫卷上,一枝怒放的木芙蓉自左上方斜伸下來,枝頭上站在一隻羽毛璀璨、五彩斑斕的錦雞。它的重量把化枝壓得微微低垂彎曲。左下方是一叢蕭疏的秋菊,一對彩蝶對稱地翩躚翻飛於畫卷的右上方。蝴蝶之下,是一首用瘦金體書法寫的五言絕句:
“秋盡拒霜盛,峨冠錦羽雞。
已知全五德,安逸勝鳧鷺。”
反複地看了許久,羅龍文回過身來,朝著嚴嵩深深地一揖在地:“小侄恭喜世伯收得此稀世佳作……啊,不,應該說,此稀世佳作能被世伯收得,可免遭明珠暗投之厄。”
嚴嵩笑道:“嗬嗬,隻說得前半句便是了,何必畫蛇添足再多說半句,你既言不由衷,老朽更受之有愧!”
羅龍文的臉紅了,忙解釋說:“小侄這麼說,完全發自肺腑。世伯乃是當世名宿……”
嚴嵩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難怪犬子世蕃說你諸般都好,隻是有些嘴碎。清談雅敘,這麼說就顯得俗了。自此改過吧!”
羅龍文的臉越發紅了,囁嚅著說:“小侄……小侄遵……遵命……”
嚴嵩見他如此尷尬,也不再取笑他,問道:“聽賢侄的意思,這副畫當真是道君禦筆?”
羅龍文十分肯定地說:“回世伯的話,此畫布局嚴謹,賓主分明,疏密有度,色澤鮮妍,渲染精妙,即便是左下那叢不惹眼的小菊,亦是搖曳多姿,刻意求工,故小侄鬥膽斷言,此畫當係道君禦筆。”
正在說著,卻聽坐在嚴嵩身旁的嚴世蕃一聲斷喝:“你一個後生小輩,究竟看過幾幅字畫,竟敢在閣老麵前如此大言不慚!依我看,這畫分明是偽作!”
嚴世蕃突然驟起發難,讓羅龍文大為驚恐,不知道如何得罪了這位太歲,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嚴嵩卻說:“世蕃不可無禮!”接著,又對羅龍文說:“老朽方才與犬子反複討論,此畫確係他人偽作。”
原來自己的看法與人家父子二人的結論大相徑庭!這不但關係到自己的才學造詣,更關係到嚴氏父子對自己的評價,羅龍文頓時後悔得無以複加。
可是,話已出口,如何才能補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