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羅龍文出身徽州豪富之家,倒也沒有太過看重徐海船隊雙手奉送的那麼一點潤筆之資,之所以那樣熱心地幫徐海船隊寫文章揚名,不外乎是因為戚繼光戚軍門和徐渭俆參謀長都非常看重徐海;皇上也禦口親封徐海等人為錦衣衛高官,顯然都有意要重用這股海匪,興許過不了多長時間,這些罪該萬死的海匪就都飛黃騰達,他得預先留下日後結交他們的伏筆。不過,當黃易安拿著比他開價高出十倍的銀票,囁嚅著說這是船隊弟兄們孝敬羅大人的一點心意之時,他仍被徐海如此闊綽的手筆給震住了,同時,立刻意識到,這裏麵一定大有文章!
原來,當初嚴氏父子把羅龍文放在東海艦隊曆練,除了撈取軍功,以備朝廷日後大用之外,還有一項深遠用心,即是讓他秘密監視戚繼光,尤其是暗中查訪戚繼光有無勾結倭寇及克扣兵士糧餉之情事--在嚴氏父子看來,戚繼光能屢蒙聖恩,被皇上不次拔擢到那樣的高位,一定是暗中重賄朝中諸位當道大僚,如內閣分管軍務的次輔李春芳和兵部尚書曾銑等人,那個與他昔日同在營團軍供職的高拱更是脫不了幹係。羅龍文若是搜集到確鑿證據,興許就能把這些夏黨要員立刻掀翻在地,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夏黨若是全麵失勢,這大明的朝堂,還不就是他們嚴家說了算嗎?
羅龍文知道自己的功名是嚴氏父子賞的,連他參加時務科殿試策論文章,都是嚴氏父子的手筆,有恩不能不報;再說了,嚴氏父子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捧起他,就一定能同樣不費吹灰之力地踩死他,他也不敢違抗嚴氏父子的命令。可惜的是,根據東海艦隊的規矩,新入軍的官員,無論文武,都要先到下麵的分艦隊曆練,考察其才幹,表現優異之人才能調回艦隊供職。那些畢業於水師學堂的武官通常直接上戰艦,投身剿倭一線戰事,而羅龍文被派到沒有作戰任務的南路巡防分艦隊擔任經曆官,也算是戚繼光和徐渭看他是個正經進士出身的文官,格外給的照顧。這麼一來,嚴氏父子交付給他的重任,也就毫無完成的希望了--據他了解,東海艦隊各級軍官將佐和數萬士卒,無論餉銀還是糧秣,戚繼光都是一分一文也不少地用在了官兵身上;而倭寇早就從東南海麵上銷聲匿跡,身在南路巡防分艦隊的他又從哪裏去搜羅戚繼光勾結倭寇的罪證?
既然徐海對他一個小小的經曆官出手都如此闊綽,那麼,他又該如何對待少年得誌、位高權重的戚繼光戚軍門和徐渭俆參謀長?難怪會得到兩人垂青,全盤接受他上呈朝廷的平夷方略,還特意囑托自己要好生幫他們宣傳……
想到這裏,羅龍文佯裝疑惑地看了黃易安一眼,沒有伸手去接他遞上來的銀票,不動聲色地說道:“幫你們宣傳,使貴船隊之功績傳諸海內、曉諭四方,乃是本官份內之事,焉能受貴船隊這麼厚的禮!”
黃易安知道大當家和三當家一心想結交這位羅大人,也很想幫著船隊搭上朝廷命官,繼續將銀票雙手捧在羅龍文的麵前,說:“區區阿堵之物,何堪‘厚禮’之稱!且請大人笑納、笑納……”
羅龍文故意板起臉來,沉聲說道:“既知是阿堵之物,快些拿回去,本官可要惱了。”
未能完成大當家交付的差事,回去之後勢必難以交代,黃易安犯了執拗的脾氣,幹脆跪了下來,將銀票舉過頭頂,說:“這是船隊上下人等誠心孝敬大人的一點心意,萬望大人笑納。”
羅龍文被唬了一大跳--毗鄰便是汪宗翰的艙室,雖說汪軍門如今正在甲板上督率布雷艦再次布設水雷,可畢竟從佛朗機戰艦清晨時分進犯蘇比克灣而始,就一直忙碌,一整天下來,五十多歲的人一定深感疲憊,焉知就不會安排妥當之後回到艙室來休憩?再說了,即便汪軍門未曾看見,讓路過的旁人看了去,也要說他公然索賄,既觸犯國法,亦難容於軍規。這個黃易安果然是個做文做人皆不通達的迂腐秀才,難怪幾下科場竟不得中舉!他跺跺腳,低聲喝道:“你先起來說話!”
黃易安固執地說:“我學生身受船隊千餘弟兄之重托,卻有辱使命,我學生該當跪死以謝!”
這個當兒,羅龍文心中已經轉了無數個念頭,覺得眼前這個迂腐書生毫無心機,或許能從他那裏套出什麼實情來,便搖頭歎道:“好你個黃相公,真真會強人所難啊!也罷,本官也不讓你為難,就暫且收著,待日後見著俆大當家,再當麵致謝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