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錢塘觀潮(2 / 2)

轉眼間,趙貞吉已經來到近前,一邊拱手長揖,一邊就要開口說話,卻驀然發現站在對麵的,不隻是楊博,還有一個熟悉的麵孔,正板著臉看著自己,話語頓時凝在喉頭,發不出半點聲音了。

朱厚熜冷哼一聲:“民夫都回家了,你這個知府大人還守在這裏,是看管工具還是照看工地?還有,穿成這個樣子來見楊惟約,你是不是要他向朝廷奏報,說你趙府台是何等的忠勤王事、身先士卒?”

趙貞吉方才聽說楊博悄然蒞臨杭州,便猜到大概是為了同年孫嘉新而來,心中已經十分忐忑,此刻又被皇上如此尖酸地譏諷,更是萬分驚恐,就要跪下請罪,被侍立皇上一旁的楊尚賢一把拉住了:“趙府台,這裏不是行禮的地方,站著回王先生的話便是。”

有這麼一打岔,趙貞吉回過神來,忙說:“回……王先生,適才這位上差傳令著下官即刻來見,又說楊大人微服私訪,不得曝露身份,是故下官未曾更換衣服,失禮之至,萬祈恕罪……”

按照禮儀,拜客應該換穿正裝,即所謂的“大衣服”,但朱厚熜方才那樣刻薄地揪出這個話題,不過是故意譏諷趙貞吉而已。不過,聽趙貞吉這麼解釋,貌似平日自己就是這身打扮,也就是說,他盡管是為了避禍,上河工卻是真的在帶領民夫賣力幹活。朱厚熜心裏不禁慨歎不已,嘴上卻仍不肯饒放,說道:“我若是沒有記錯,你趙大人是杭州知府,還兼著浙江道監察禦史,似乎不是河道總管,也不是民夫隊長吧?”

皇上從諸暨來,見著自己又是這樣的態度,不用說對清丈田畝一事已經了然於心,趙貞吉不敢辯解,囁嚅著應道:“回王先生,既食君祿,撫民一方,下官便想盡己所能,為治下百姓做一點實實在在的事情。”

“貌似忠直,實則怯懦;貌似左右為難,實則畏懼權勢,所以才會這樣本末倒置,放著虐民害民的情事不去參劾,卻在這裏裝模作樣地當苦力!”朱厚熜搖頭歎道:“你趙貞吉是陽明一脈泰州學派的嫡係傳人,所寫的那些‘致良知’的道德文章傳誦天下,更被朝野內外視為當今國朝後起一輩之中的心學名臣。可是,論及風骨,卻比你發蒙恩師孫嘉新孫知縣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啊!”

皇上把話說的如此透徹,又是如此一針見血,趙貞吉萬分羞愧,更無從辯白,隻得囁嚅著說:“下官有負浩蕩聖恩……”

這當兒,隨著最後一抹霞光隱去,月亮悄然升起在東方天際。那是一輪十八之夜的海月,雖然略顯清減,但是蟾宮裏的桂樹和玉兔仍清晰可見,它把銀色的月光傾瀉下來,披灑在江堤上的觀潮人的身上。同時,耳畔的潮水聲更大了,有如悶雷一般轟隆隆地響著,一陣接一陣地從江麵上傳來。原本露出水麵的大片“草塘”,已經消失不見;方才還是夕陽斜照、細浪逶迤的江麵,此刻完全變了樣。在海潮的壓迫下,它不安地翻騰著,起伏不定的波濤,有如千萬條身披銀甲的蛟龍,在江中盤旋出沒,咆哮搏殺,激蕩起高達數丈的巨浪,使遠遠站在數裏之外江堤上的觀潮人也能感到一種強大的足以令人窒息的壓力。江麵變得更加浩瀚和開闊,在皎潔的月光映照下,水天相接的遠處,那洶湧的潮頭,一道緊接著一道連綿而至,遠遠看去,仿佛在一匹巨大的墨綠色綢緞之上,滾動著一串串閃閃發光的珍珠,漸行漸近,那潮頭就幻化成了無數奔馳的戰馬,衝鋒的勇士,翻卷的戰旗……

潮聲之中,朱厚熜的聲音緩緩地響起:“趙孟靜,朕請你來觀潮,是讓你好好看看這天下聞名的錢塘大潮,盡管在堤岸上摔得粉身碎骨,亦要勇往直前!我大明國事蜩螗如斯,民生凋敝如斯,全由君臣士大夫因循守舊、不思變革進取之故,種種積弊陋習,就如同眼前這道江堤一樣頑固。要中興大明社稷、拯救天下蒼生,就必須有錢塘江潮這樣一種一往無前、舍生取義的精神,因勢利導、雷厲風行,革故鼎新、開創盛世。朕把你放在杭州曆練,正是讓你以理學心學之浩然正氣,勤勉任事,為民做主,給朝野內外那些隻尚空談的清流士子立一榜樣……”

話還沒有說完,一波潮水洶湧而至,怒雷一般震耳欲聾的潮聲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朱厚熜索性把嘴湊到了趙貞吉的耳邊,用盡力氣高喊:“立--一--榜--樣--!你明白嗎?”

趙貞吉沒有回答,蒼白的臉上卻露出了猛然醒悟的神情,大顆的淚水潺潺而出,洶湧地流淌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