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紹庭所謂的“家”,是當今內閣首輔嚴嵩在留都南京的別業,坐落在城南庫司坊裏,當街一個派頭十足的大門樓,進門是寬敞的天井、高大的廳堂,廳堂後麵回廊曲折,門戶重重,園內不禁恢宏幽深,而且雕梁畫柱,繡戶綺窗,樣樣都極備精巧,雖然比不上嚴嵩在京城的相府門第那樣恢宏氣派,卻也是個一等一的華美舒適的園林。
這裏原本是南京六部一位尚書的府邸。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叛亂,南京城遭遇叛軍亂兵洗劫,那位尚書連驚帶嚇一命嗚呼。朝廷平定江南叛亂之後,身為內閣首輔、禮部尚書的嚴嵩替那位尚書向朝廷討了追諡,還追贈從一品少傅,恩蔭一子為正六品中書舍人。這原本是皇上為了盡快安定江南亂局、收攏天下文臣士人之心的一種手段,但凡沒有公開從逆而又死於亂兵之手的官員,都能得沐聖恩,追晉一級兩級官秩。那位尚書的家人卻把恩德都記在了嚴嵩的頭上,不但送上數千兩白銀做謝儀;此次嚴嵩、嚴世蕃父子隨從聖駕蒞臨南都,那位恩蔭得官的尚書之子還專程找上門來,非要把自家的房子半賣半送讓給嚴家。
自嘉靖二十九年聖駕巡幸南都,迄今為止已經一年多了,雖說皇上絲毫沒有流露出回鑾的意思,但畢竟隻是臨時駐蹕南京,一俟京城的宮闕殿宇修葺完畢,就要起駕回京,身為內閣首輔的嚴嵩也一定會跟著回京。既然如此,按說不該更沒有必要大肆鋪張地購置別業,嚴嵩本意也正是這樣,婉言謝絕了那位世侄的一番好意。可是,嚴世蕃卻是天下第一等貪財好貨之人,不願意放過這個大占便宜的好機會,就力主父親應允下來。早在十數年前入閣拜相之初,嚴嵩就把家業交給兒子打理,自己擺出一副忠勤王事的樣子朝夕在內閣當值,也就不再橫加幹涉。數月之前,嚴嵩和徐階結為姻親,嚴世蕃又把這座府邸翻修整治了一番,越發顯得氣派不凡。
回到家中,嚴紹庭問明管家,得知爺爺仍在內閣當值,不曾回府;隻有父親在家,此刻正在後院看戲,忙直奔後院而去。
果然,嚴紹庭還未走進後院,就聽到由箏、簫、笛、琴和琵琶合奏出的昆曲旋律,有如行雲流水一般舒緩悠揚地傳了過來。嚴府的家養戲班子正在那裏排戲,戲曲教習左手搖著拍板,右手拿著一根小鼓棰,一下一下敲擊著麵前的大鼓,指揮著環立身後的一群樂工;大堂正中的紅氍毹上,一位年輕俏麗的小旦合著鼓樂之聲,款擺著腰肢、輕拈著蘭花指,咿咿呀呀地唱著一段輕鬆歡快的戲文。一張食案設在大堂的一側,嚴紹庭的父親嚴世蕃正坐在那裏,一邊悠閑自得地自斟自飲,一邊興致勃勃地看著戲,尤其是那隻獨眼緊緊地追逐著紅氍毹上輕歌曼舞的那位小旦的身影,嘴角時常露出一絲色迷迷的微笑。
見到後院沒有外人在場,嚴紹庭也就無所顧忌了,一邊直闖進去,一邊咧開嘴大哭著喊了一聲:“爹--”
紅氍毹上的演出被擾亂了,樂工們一個個停止了動作,那位小旦更是驚恐疑惑地僵在那裏,不知這位平日裏趾高氣揚,還總喜歡對自己動手動腳的小老爺今兒是怎麼了。
一個身穿官服的人闖進後院又哭又鬧,令嚴世蕃也分明地錯愕了一下,瞪大了那隻獨眼,看清楚來人是自己的寶貝兒子,這才將手中的酒杯重重地頓在了桌上,冷哼一聲,說道:“古人雲成家立業,你是堂堂六品武官,新近還娶了親,竟還這樣哭哭啼啼,象什麼樣子!”
受到父親的嗬斥,嚴紹庭越發委屈地大哭了起來:“兒子被人欺負了,你要給兒子作主啊!”
“你讓人欺負了?”嚴世蕃疑惑地問道:“你不欺負別人,別人就算是天官賜福了,誰還敢欺負你?”
“真是兒子被人欺負了!”嚴紹庭哭著說:“欺負兒子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戚繼光!”
“戚繼光?!”嚴世蕃的那隻獨眼頓時眯了起來,朝著那幫戲子揮揮手,讓他們退下,然後才對嚴紹庭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慢慢跟爹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