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個夢，夢裏，是十年前的飛花節。
蘇曼須摩花盛開的時節，大漠上的天一例是碧藍如洗的。一眼望去，遒勁的黃和如水的藍上下映襯，一派清朗明淨的氣象。
這樣的好天氣…趙漠想，撫摸駿馬柔順的鬃毛。應該在大漠上縱馬狂奔的。
但是今日不行。他奉了家父之命，在此迎接來自帝都的客人——據說是位官拜正五品的刺使。因為恪盡職守，得罪了不少同僚，被人暗中參了一本。天子下令，遠謫大漠。
帝都真是越來越腐朽墮落了啊！他感歎，眼底流露出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深沉和眼界。抬眼看了看日頭，問：“蘇大人現到何處？”身後副官恭敬回道：“已到嘉葉。距我們大約再有一個時辰。”
日頭一寸一寸地挪移著，待稍微灼人皮膚時，一輛馬車出現在大漠黃沙之中，冷冷清清的，慢悠悠地駛來。不多時，已行至眾人跟前。
趙漠下馬，走到馬車前。將要行禮，忽然瞧見一個小腦袋費了好大的勁從厚實的門簾裏鑽出來，大口呼吸著空氣——卻是個約莫七八歲的女孩子。瞥見馬車旁的玄衣少年，小姑娘怔了一下，竟一點也不怕生地，睜著一對亮晶晶的大眼睛，問：“這位小哥，你是來接我和爹爹的嗎？”聲音清脆，口氣卻老成。
趙漠被這雙亮晶晶的目光盯得有點愣神，下意識回答：“是。”他剛才的表情一定是訥訥的吧，因為馬車上的女孩子聽到他的回答竟毫無顧忌地捂著嘴笑。直到一隻手從簾裏伸出來，將笑得正歡的她按回去，車廂裏響起不情不願的嘟囔。手的主人扶開車簾，卻是一位中年文士：一身青衣白褂，簡約卻素淨，似乎每一道褶皺都被精心打理過。目光溫潤，平和而有力，絲毫不見常人失意後的憤懣和落魄。
趙漠心頭一震，不禁凜然而生敬意。
青衣文士微笑著，歉然道：“小女頑劣，讓小兄弟見笑了。”
他忙抱拳行禮，臉上有一貫的認真和審慎：“高夜城百夫長趙漠，在此恭迎蘇大人！”青衣文士上下細細打量他一眼，奇道：“趙橫將軍是你……？”
年輕的百夫長恭敬回道：“正是家父！”
青年文士眼中流露出讚許的目光，笑道：“我與你父親有過幾麵之緣。也曾聽你父親提到你。果然龍生虎子！小兄弟，你今年才多大，十四歲吧？在這個年紀就是百夫長，也算是年少有為了。”
趙漠回道：“大人過獎。”頓了頓，“家父已在前麵迎候多時，請大人上車，由我等護送大人前往。”
青衣文士點頭：“那麼麻煩小兄弟了。”回身進入車廂。
一路上，不怕生的女孩子將雪白的小手搭在車窗上，對著他喋喋不休：
“我告訴你我的名字好不好？我姓蘇，蘇應。‘蘇’呢，就是那個‘蘇’，‘應’呢，就是‘應該’的‘應’。誒，你叫什麼？啊！我知道！你叫…趙漠對不對？‘趙’是那個‘趙’吧。‘漠是哪個‘漠’？‘水墨青花’的‘墨’？誒！這個‘墨’不好，應該是‘大漠’的‘漠’吧……”
他跟著馬車行進，額頭上的青筋一路突突直跳。帝都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煩人的麼?他心想。還是大漠的女子爽快，說一不二，幹脆利落。日後若是娶妻，決不能娶帝都的女孩子！他暗暗點頭，以為做了一個十分明智的決定。
“誒，趙漠！爹爹說今晚是高夜城一年一度的飛花節。我長這麼大，還從沒看過飛花節呢！你帶我去玩兒好不好？”瞧見他一臉的無動於衷，又忙拍著胸脯保證：“你放心，我很乖的！阿應絕對不會給趙漠添亂的！你帶我去嘛，帶我去！我一定很乖很乖的！”
趙漠額頭上的青筋跳得更歡了。忙擺手推辭：“家父今夜設宴，我恐怕脫不開身……”青衣文士在車裏笑嗬嗬地插話：“你若方便，帶阿應出去走走也好。趙將軍那裏，你不必擔心。”
他隻好硬著頭皮答應。
春夏之交的大漠的夜，星光寥落，唯滄瀾星孤懸天穹，散出水藍的明光。
濃重夜色下的高夜城卻被一層緋紅的微光籠罩著――那是一樹樹盛放的蘇曼須摩，在戍時初開遍城內城外方圓近百裏的地方。火紅的花瓣泛出細碎光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仿佛下一刻就要離枝飛去。
蘇應歡呼著跑在前麵，在風裏留下一串風鈴般清脆的笑聲。水綠的衣裙在滿目緋紅中晃來晃去，晃得他頭疼。
“趙漠，趙漠！時辰快到了吧？城裏哪個地方看飛花最好？快帶我去啊！”蘇應不知道什麼時候折回來，抓著他的胳膊問。趙漠把手往裏抽了抽，抽不動，隻好板起臉：“放手。”小姑娘搖頭，拿亮晶晶的大眼睛將他盯著。他隻好敗下陣來，帶著甩不掉的拖油瓶，半個時辰後，來到城中飛光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