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古鍾其人
1
古鍾到死也不會清楚自己準確的出生時間。
母親說,我記得很清楚,你是我們家建房第二年生的,可憐,家裏建房不但吃光了多年積攢的稻穀、紅薯絲,還借了親戚家幾百斤穀子。你生下來比一隻貓大不了多少,聲音也像貓叫。我心裏想,這孩子能活下來麼?我用石磨磨米粉蒸糊塗喂你,糊塗養人,你還真活下來了,老天送你一條命,賤。
大哥說,你是家裏建房那年生下來的,我記得清清楚楚。
父親不發表意見,不置可否。
古鍾自懂事起就糾纏一個問題,我是哪年生的?直到讀初中時,他卸下一塊房門睡午覺,意外發現門背後一行模糊地墨筆字,“一九七零年建修”,古鍾才知道自己生於1970年。其它如幾月幾日,父親、母親、大哥幾個全不哼聲。母親坐在門前,仰望藍天白雲,搖晃著花白的頭發,許久,才遲疑地告訴古鍾,生你時門前的桔子可以吃了,生你的前幾天,我還吃了幾個桔子,硬硬的,酸掉牙。你是大半上午生的,豬圈裏的豬鬧得凶,我提著潲去豬圈,肚子痛得厲害,趕快把潲到槽裏,回床上躺著,一會,你順溜下來了,我點起煤油燈,摸了剪子在燈上燒紅,哢嚓一聲把臍帶剪斷。
古鍾好像聽故事,琢磨自己的出生年月,在小學,年齡填寫不重要,可以隨意填;到中學時,古鍾在確定出生年份為1970年這點外,其它的月份、日期,自己想填什麼就填什麼。
幼小的古鍾隱隱覺得,自己的命運會像自己的出生年齡一樣充滿不確定性,平靜或者崎嶇不平。
自己的年齡也確定不了,是父母的過錯麼?古鍾從沒這樣想過。隻是,他滿懷希望問父親,你給我取名古鍾,有什麼特殊意義麼?
父親端坐在椅子上,手裏端著一杯菊花茶,他喝一口,眯縫著眼享受。許久,父親說,你娘生你時,我正在大塅中鋤地,忽然聽到村邊廟裏的鍾聲響得好,心裏慌得急,趕快往家裏趕,進門,你娘就喊,又給你添一張吃飯的嘴了。我抱著一看,男丁,馬上與你娘商量,這孩子就叫古鍾吧。你娘說,好,鍾聲響亮,不怕人欺;鍾聲不偷偷摸摸,硬氣,好。孩子,你喜歡這名字麼?
古鍾一口氣喝完茶,用袖子抹抹嘴巴,說,喜歡。
2
古鍾幼年就對這世界充滿好奇,這種好奇心來源於他對家庭關係的懷疑。
古鍾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姐姐比她大兩歲,對他很好;兩個弟弟分別比他小2、3歲,對古鍾很依耐,讓古鍾在幼年就嚐到了做哥哥的滿足。
古鍾的懷疑,是針對父親的。讀小學時,古鍾會加減法了,有一次,他問父親,你今年多少歲?父親拍拍他腦袋,問,你還想算一算麼?我51,你7歲,我比你大多少歲?古鍾揀了以小堆石子,一會兒得出結論,歪著腦袋問,你比我大44歲,我算錯沒有?父親捏著古鍾的耳朵說,你算對啦,很聰明,你還小,不要想的問題不想,多想讀書吧。
父親比自己大44歲,怎麼可能呢?村裏四十多歲的人都做了爺爺,父親為什麼四十多歲才生下自己?古鍾想,難道父親不是自己的親父親?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呆了,再也不敢想。
父親或許是年紀大了,連兒子的生日也忘了,說到這點,古鍾對父母的怨氣象蜘蛛網,想抹去,越抹,越糾纏不清。
3
古鍾在8歲那年近距離接觸到死亡。
古鍾在5歲那年就親吻過死亡的唇。那天,下過暴雨,古鍾家屋前的小溪翻滾著黃濁的浪花。古鍾走過架在小溪上的一根圓木時,倒栽蔥掉進水裏。喘急的水流像貪婪的餓狼一把抱著古鍾鮮美的身體逃竄,要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吞噬。古鍾時浮時沉,不知道喊叫,求生的本能使他伸出雙手,去抓捏溪邊的草、木,那些都是古鍾平時喜歡的草,有狗尾巴、有黃荊木、有冬矛,古鍾多想它們幫自己一把。可是,古鍾發現,這些平時要好的朋友很堅決地拒絕了自己的求助,冷漠地把自己推給咆哮的溪流。古鍾想,我會到哪裏去,我還能見到媽媽不?在漂過百多米後,一道很低很低壓在溪上的石板橋救了古鍾。他一把抱住石板,費了很大的勁爬上溪岸,抖抖索索回了家,找衣服換下。他不敢對任何人說,他把這次經曆壓在心靈深處,希望它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