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洪水退去,又值瘟疫流行,死人甚多。災民流離異域,或入山為匪,或到異地逃荒;滯於城中難民,不得營生,或乞或盜。樂昌人心惶惶,富人日不開門,夜不熄燈,難民號泣道路,無所安身。謝老太爺憂慮道:“世間災禍,皆有異像:民國9年初,鼠竄於街,蛇橫於道,夜間發生地震。俗語言:東虹雨,西虹晴,南虹刀槍,北虹虎。上月我見蟻窩搭於樹梢,樂昌便遭受洪災;前日雨過,南邊忽現彩虹,隻恐有刀槍之禍!”德聲歎息道:“興民死於匪禍,今日他老子向我要兒子。我說:‘龔福昌唆使你兒子當農軍的,你找龔福昌要人去罷!’謝老頭去找龔楚,一個時辰不到就回來了,說那些死難家屬都去找龔楚算帳了,那混蛋變縮頭烏龜了。實無奈何,我隻有給些大洋打發他走了。”德聲說著,看見父親竟然垂著頭睡著了。德聲扶他起身道:“父親,且去床上睡。”
德聲安頓好父親,剛出房門,隱隱聽到街上有人喧嘩。德聲急地走到院子裏,聽得滿街囂然。謝應丁魂飛魄散,直撞進來,叫道:“老爺,打仗了,聽說有成千上萬的軍隊從長來方向打過來了!滿街是逃難的人呢!”謝德聲慌了手腳,趕緊吩咐家人逃跑。其時寶蓮亦在家中,問明事由,便要來抱老太太。家昌之母道:“二嫂,你們且帶著老太爺躲到山裏!我與阿鳳留在家照顧老太太。我料軍隊不會害我們。”淑芬牽著崇璡哭求道:“媽不走我們怎麼放心?老太太不能動,可留下阿鳳照顧。”阿鳳嚇得哭個不停。淑芬罵道:“死丫頭,你以為你是千金小姐啊!你就是不許走!”家婆執意不走,淑芬見勢不妙,與家樂牽著崇璡一溜煙跑了。寶蓮背起老太爺就跑,德聲等人在後追之不及。整個樂昌難民皆往河南方向逃,江邊人如蟻聚,人聲鼎沸,個個倉促,人人淒惶。幸而江水不甚深,膽大者涉水而過,後麵的人一哄而下,混亂不堪,互相擠壓踐踏,更有溺死者,婦女兒童皆淒厲大哭。過得河來,眾人紛紛躲進山林,亦有善男信女到塔下燒香,祈禱家宅平安。進了山林,老太爺喊著要下來。老太爺揉揉胸部道:“你這黑旋風女李逵,我這把老骨頭都給你震碎了。”寶蓮摩拳擦掌笑道:“阿爺呀,我替你揉揉罷。”老太爺連連後退,擺手道:“你還是揉你自己罷!我要雲煙扶著我。”
其間小道消息在難民中傳播。有人說軍隊過處,財物一空,男人悉成刀下之鬼,女人則被軍隊奸汙。德聲一聽,渾身顫抖,擔憂道:“昌吉,你媽在家,如何是好?”老太爺慢條斯理道:“放心,相信家嫂會保住她的名節。”德聲攤攤手說;“老爺子,你倒說得輕巧!”寶蓮道:“我回去看看,集合樂昌農軍,好歹也能殺幾個匪軍。”家樂咧嘴笑道:“那些膿包軍頂個屁用!”寶蓮指著家樂罵道:“假男兒多嘴,敢小覷我農軍,不怕我收拾你!”家樂畏惡寶蓮,惶然噤聲,眼望別處。
忽見有人跑進樹林,氣喘籲籲,彎腰喊道:“諸位別怕,我是樂昌農軍,進入樂昌城的是國民革命軍,是老百姓的軍隊,國民革命軍紀律嚴明,對百姓秋毫無犯,諸位且看,這是《北伐宣言》。”德聲搶過一張看視。其文道:
北伐宣言
民國15年7月6日
國民政府
中國人民之困苦至今日而極矣:以言農人,則血汗所獲,盡供兵匪之掠奪,預征特捐,有加無已,終年辛苦,不得一飽,鬻田賣牛,寢成失業,此猶僥幸者也。至如直魯豫京兆等省區之農人,則兵匪所過,村裏為墟,老弱死於溝壑,壯年多被俘擄,男為牛馬,女被奸淫,其或能逃出虎口,幸保餘生,亦不過皇皇如喪家之狗,不操下賤之業,即作他鄉之鬼而已。以言工人,則終日勞作所獲,僅能苟延性命,既無餘資,又鮮保障,平時日日有失工之慮,災患一至,不免淪為流氓之列;此時欲商無資,欲耕無地,不降為苦力,以逐漸消耗其性命,則直成餓殍而已矣。以言商民,則外被洋商售賣洋貨、販運土貨之壓迫,內受大小軍閥土匪、苛捐重稅及明搶暗索之剝削,鮮能獲什一之利,而頻蒙虧本之災;馴至小資生意不堪損失,傾家蕩產,比比皆是。以言知識界,則教者恒以薪金久欠,徒憂哺啜,而不能傳其智能;學者每以匪患兵災,斷絕資斧,而無以進其學業;加以百業凋敝,雖屬聰明才智之士,難免彷徨失業之憂;至於直魯豫各省,年年烽火,學校關閉,小學教員淪為苦力,青年學生多成餓殍,更無論矣。其他各省軍閥部下之軍人,則多數本係農人工人,為求生計而投軍者;然而投軍之後,不但生計仍無可托,且為野心軍閥驅而置諸死地,大好熱血,不用以靖國難、救人民,乃徒以受軍閥豢養之故,反用以屠殺人民,為軍閥爭功名、求富貴,世間慘事,孰有過於此耶?至於經營工業企業家,在從前固為社會上之富裕者,然至今日,則銷場不佳,利益全無,工廠停閉,成本呆滯,即或勉強開工營業,而困於苛稅勒捐,無法支持,即不投降於軍閥,即乞靈於洋商,不但事業已非我有,資本則喪失大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