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之沒有想到楊忠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裏一愣,又不禁對他刮目相看,嗬嗬笑道:“楊壯士縱觀全局,一語中的,直抓要害,實有大將風度。莫不是哪位高賢的公子?”
楊忠搖了搖頭,歎氣道:“在下沉淪民間,浪跡四方,先人的功績,不敢提及,隻怕在下如今這般的落魄之相,有辱先人了。”
陳慶之聽他如此說,更確信他來路不凡了,又見他意興蕭索,提不起半點精神來,而一身的裝束,也是敗落不堪,想來是家道中落,才致如此潦倒,不禁感慨萬千,也不好再多相問。
倒是那一旁的呂文婉忍不住插話笑道:“將軍好眼力。楊郎的祖上,乃是後漢的楊太尉震公,他的父親,便是沒於鮮於修禮軍的威遠將軍楊禎公,也算名門之後。”
陳慶子不禁訝然,又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怪不得一語點中要害,果然將門虎子。”隻是見楊忠神情沉鬱,悶悶不樂的樣子,自己以目相詢,也隻是勉強一笑,看來心裏倒似藏了不少心思。
陳慶之嗬嗬一笑,不再多問什麼,隻是吩咐上了一桌酒席,由兩個兒子陪同,請楊忠二人入了落,便親自把盞斟酒,口中笑道:“來來來,今日見到楊將軍,實為人生一大快事,咱們不醉不歸。”
陳昕笑道:“父帥先沒喝酒就醉了。什麼不醉不歸?楊大哥他們醉了,也是在咱們這裏住著,還歸到哪兒去?”
陳慶之一樂,點頭道:“不錯不錯,是我失言了。我們不醉不休!”陳昭兄弟二人也一起舉杯,齊聲附和。隻是楊忠,還是勉強而笑,喝酒倒是酒到杯幹,十分爽快。眼見他隻情喝酒,筷箸半分不動,呂文婉一旁瞧得心疼,連連暗扯他的袖子,他也是假意不理。不一刻,便有了幾分醉意。
陳昭兄弟看得,有些目瞪口呆,正要出口相勸,卻見父親輕輕使了個製止的眼色,二人便不再言語了。
陳慶之看時機已到,望著楊忠道:“少將軍如此喝悶酒,看來是有心思了?”
楊忠酒意微醺,臉色酡紅,長歎一聲,嘿嘿而笑道:“我父仇未報,蠅營狗苟,枉為楊氏子孫。又上不能為朝廷盡忠盡節,下不能保百姓一方平安,還叫什麼楊忠?枉稱一個‘忠’字!”說罷,舉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
陳昭兄弟一時錯愕,都停了杯箸不解地望著他,呂文婉本想勸解,但想了一想,隻是輕輕低歎一口氣,苦笑著搖了搖頭。
陳慶之微微一笑,道:“楊將軍這是從何說起?”
楊忠滿眼血絲,瞪著他道:“從何說起?我不是剛才給你出主意了麼,叫你打我大魏軍隊,要打一個大勝仗,挫一挫魏軍的銳氣。我實在是,實在是混賬之極!你還叫我少將軍?我如何覥顏自稱少將軍?先父為大魏死節,我卻苟延殘喘,愧對烈祖烈宗,有什麼可自誇的?”
陳慶之輕輕把一杯酒喝幹,不緊不慢的笑道:“楊將軍此言差矣。何為忠,何為盡節,我不敢誇口自己說得盡對,不過,也想和將軍斟酌一二。貴祖上楊震公乃後漢名臣,自他之後,迄今為止,傳了多少代,我不知道,但朝堂之上的改朝換代,卻也史載冊記,後漢之後,三國,晉,十六國,後來,北有大魏,南經宋齊,至今梁魏對峙,各有興衰。若以將軍之意,漢亡之後,楊家人再做其他朝的官,那不也是不忠不節了嗎?”
楊忠愣住,好半晌沒有言語。陳慶之微微一笑,又道:“更何況,我大梁是堂堂漢家正統,魏氏拓拔,雖然改姓易服,卻也不脫‘胡人’二字。楊將軍為胡人朝廷如此盡節,卻不屑於我漢家正統,如此行徑,不也謬哉?”
這一番話如同醍醐灌頂一般,一下子將楊忠驚醒了,怔了好半晌,才道:“無論漢人,還是鮮卑人,隻要立朝立綱,順應民心,那便是好朝廷。魏朝自太和二十年,高祖孝文皇帝改姓易服,與漢族通婚以來,朝中大臣,不分胡漢,盡有所任,隻要可以安定天下,對百姓有益,又分什麼胡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