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打牆
湘西地區自古道路就極為崎嶇坎坷,交通非常不便,而將軍所在的那個市,更是位於大山的深處。
在高速沒有建成之前,通往他們市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一條是解放初期炸山掘坡、沿山而建的省級公路;另一條是道路狀況更好、更省時的國家公路。除了看風景之外,無論從哪一點來說,前者的便利性都比不上後者,但是那天晚上我們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當然不是想要欣賞風景,我們是看到了前者位於崇山中的荒無人煙。
因為,我們怕!
二十年前的公路沒有如今這麼便捷,二十年前那輛破車的舒適度也遠遠比不上如今我這輛雷克薩斯。坐在副駕駛座上,山路的每一處顛簸都透過腳下那一層鐵皮清晰地傳來,控製台上散風口的開關已經開到最大,陣陣暖氣帶著發動機裏麵的鐵鏽味、機油味一起鑽入了我的鼻孔,在這個寒冷刺骨的冬夜,溫暖了我的軀體,也折磨著我的神經。
過大的溫差導致擋風玻璃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霧氣,雷震子在小心翼翼地駕駛的同時,還要時不時地拿起一塊抹布擦拭。剛上路的時候,我曾經幾次試著去幫他,他卻像是犯下很大罪過一般,揮擋著我試圖擦拭的手,說:“三哥,你睡你的,放心,我自己來就可以噠。沒得事,我十二三歲就開五三年的老東風,遇到大雪天都弄得踏踏實實的,你們三個隻管休息。”
反複幾次之後,我也不再堅持。我知道,雷震子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有些不懂得拿捏,卻可以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對朋友傾其所有的好人。
牯牛和癲子在最初的竊竊交談過後,已經開始安靜下來。回頭看去,牯牛發出了平和而綿長的呼吸,其間一兩下輕微的鼾聲,柔和得像是一個躺在媽媽懷裏的孩童。這不禁讓我有些恍惚,好像幾個小時之前,那個拿著鐵錘猛砸的凶狠而瘋狂的身影,遙遠得從來就不曾出現。
癲子仰靠在座椅上,眼睛半睜半閉,看著車廂的上方。發現我在看他,身子微微前俯,對我默默一笑,黑暗中一口尖利的白牙一閃而過。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搶在癲子開口之前將腦袋扭了回來。這是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飄浮在空氣中的奇異靜謐可以讓人遠離痛苦的今生,回到難忘的前世,這是適合沉思與懷念的一刻。我知道,癲子現在正沉浸於某件事情當中,他想的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隻是不願意去打擾他。
我試圖讓自己像牯牛般入睡或者如同癲子那樣沉思,可是腦子裏麵卻是混沌一片。在這樣疲憊與舒適並存、安逸和緊張共處的奇特感覺裏,我如同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行屍走肉,漠然地盯著前方。
車燈給前方的路麵鋪上了一條淡黃的光帶,有一些被遺忘在這片山林深處的荒草在冬夜中默默無聞地枯萎和搖曳。這些荒草也曾經開出過炫目的花朵,可是如果沒有一個人看見,那麼它們還真的算是盛開過嗎?
花如此,我呢?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我究竟是否存在?又應該如何去證明我的存在?
無論如何,我想,若我存在,我不願意默默盛開。
胡思亂想著,人反倒越來越精神,我索性坐直了身軀,搖下車窗玻璃。頓時,清冷的風帶著荒野裏特有的泥土、樹木的氣味飄進了車廂,習慣了車內暖意的身體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也為我被車廂內異味熏了半天的大腦平添了一絲殘酷的快意。
“三哥,不睡了?”
“嗯,一直沒睡,睡不著。”
“哦,你還是休息一下。”
沒有回答雷震子的話,我從口袋裏掏出兩根煙,含在嘴裏,一起點燃,遞給了雷震子一根後,側身看向窗外。窗外,黑暗無邊。此刻,若是明月當頭的夏日,清涼山風徐徐而來,銀盤照耀下,山脈連綿,無窮無盡,無數小蟲此起彼伏地叫喚……那一定是一幅生機勃勃、讓人流連忘返的美景。隻可惜,現在卻是隆冬,一個沒有月亮的午夜,凝神看去,僅能隱約望見不遠處一座高聳入雲的大山雄踞在黑暗深處。
百鳥千蟲都已消失不見,偶爾有一兩聲不知何物所發出的鳴叫回響在山穀,叫聲淒厲、惶恐,在死一般的寂靜襯托之下,回味悠遠。
車子猛然一震,速度明顯減緩下來,我扭頭看去,雷震子一反常態,好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的脖子向前伸得很長,專注地看著什麼,神情間有少見的嚴肅。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沒有發現什麼異常,車子卻徹底停了下來。我再次不解地看向了雷震子,這時他的腦袋也扭向了我這邊,他說:“三哥,好像有些不對。”
身後一陣窸窸窣窣,那是牯牛正在從沉睡中蘇醒的響聲。
“三哥,這個地方有些邪!”沒等我回答,雷震子飛快地說了一句。
借著車外反射回來的些許燈光和儀表盤上微弱的光芒,雷震子的嘴唇與下巴清晰可見,但是越往上走,光線越淡,到了眼睛處,就隻能看見兩個明亮的眸子,眸子裏是一種奇怪的神情,有些恐懼,有些嘲弄,有些緊張,有些不解,甚至好像還有些笑意。
我沒有搭腔,揚了揚眉毛示意雷震子繼續往下說。
“什麼邪啊?你又走錯路了啊?這條路,你不是說你以前跟跑礦的車來過很多次嗎?”牯牛的大頭從後麵閃了出來,他盯著雷震子,睡眼惺忪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