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歸途 (二 下)(1 / 3)

第五章 歸途 (二 下)

刹那間,三十多萬大軍的氣勢居然被六萬叛賊壓了下去。打仗為的是什麼,十個府兵中恐怕有八人不清楚。他們也沒有心思去考慮,身為大隋朝百姓,家中有男人被編在府兵序列,是一件幸運的事。因為那意味著其無論出不出戰,他們都可以享受免除各種課役的待遇。雖然戰時他們的衣裝 、輕武器(弓箭、橫刀)和上番赴役途中的糧食均須自備,負擔不小,但畢竟戰爭不是年年都發生的。並且,大夥每年有一段時間集結在州郡裏接受訓練,也多少會學到一些戰場上殺人和自保技巧。而那些不幸沒被編入府兵的人,非但平素要繳糧服役,一旦發生大規模戰爭,還要被臨時征調去充當運送輜重的民壯。碰上戰爭規模超乎尋常,甚至會和前兩次遼東之役一樣,不經過任何訓練,每個人手中發一把刀即編入正式戰鬥序列。

大夥平素跟著各自的將軍,渾渾噩噩地與不同的敵人作戰。僥幸立了功,得了賞,則可以用賞錢給家裏添置幾畝地,或者給老婆孩子做件新衣裳。如果不幸戰死了,那也沒辦法,總比在餓死、累死在出征途中,隨便將屍骨添了溝渠的民夫結局好。至少大夥還能軍中的陣亡名單上留下些痕跡,碰到好一點的地方官,家人還能得到些撫恤。

然而在今天,六萬造反者卻清晰地告訴府兵們,對方究竟是為何而戰。“死於河南,不去遼東!”這個要求很卑微,卑微到人不忍卒聽,卻聽得府兵們心裏發顫。府兵們猶豫了,退縮了,經曆過慘烈的遼東戰爭的他們,比叛亂者更懂得遼東凶險,更懂得背井離鄉的滋味。

官軍士氣一落千丈。“隻追主謀,協從不問!”八個字,喊起來再不理直氣壯,甚至有人慚愧地閉上了嘴巴。

“擂鼓,擂鼓!”宇文述發覺己方氣沮,大聲命令。數百麵大鼓同時在軍陣中敲響起來,一浪浪,試圖把敵人的喊聲淹沒。而那敵軍對平安活下去的卑微訴求,卻一次次陽光般從鼓聲中穿透出來,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死於河南,不去遼東!”

“死於河南,不去遼東!”伴著淒涼、悲壯的呐喊聲,造反者開始向前移動。不分前鋒後隊,整整六萬兵馬,泰山般壓向了數倍於自己的官軍。步伐整齊,意誌堅定。

“他們這樣做簡直是在送死!”宇文士及聽見自己背後的將領們議論。這次,他沒有讚同大夥的意見。不分次序地向前,事先不經過弓箭手的壓製射擊,隊伍前方的巨盾和重甲步兵嚴重缺乏,按常理來分析,叛軍這種做法的確是在找死。但眼前這種看似找死的行為,卻帶著一種視死如歸的豪氣,這種豪氣壓得大隋官兵們抬不起頭來,弓箭手持弓的胳膊都在顫抖。

能在幾個月時間內把數萬兵馬的行動訓練得如此整齊劃一的人,絕對不是個莽夫。宇文士及覺得心裏冷冷的,竟然隱約湧起了一股懼意。這個不是個好兆頭,即便在去年深陷遼東,跟著弟兄們轉戰千裏時,他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下意識地抬頭去看雄武營的主心骨李旭,宇文士及發現對方臉上的表情和自己一樣陰沉,陰沉中帶著幾分敬佩。他知道自己沒判斷錯,旭子對官場上鉤心鬥角方麵有所欠缺,對戰局的預測和把握能力,卻遠遠超過很多沙場老將。此時連他的臉色也變了,說明眼前這場仗的確危機四伏。

“士及兄,你認識那個人麼?”李旭用刀尖向一百七十餘步外指了指,低聲詢問。他指的是敵軍主將。片刻功夫,叛軍的陣列已經向前推進了近一百步,那名白胡子老將軍策動戰馬,一直走在方陣的第一排。

“好像見過,太遠,不好確認!”宇文士及吸著牙齦回答。昨天晚上父親大人奪人家功勞的意圖表現得那樣明顯,旭子居然還叫自己士及兄。宇文士及覺得非常意外,又非常猶豫。平素與人交往,大夥通常都稱他為督尉大人,熟悉一點兒的則叫他的表字,稱他為仁人兄。“士及兄”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字,除了雄武營的這幫老粗外,沒人敢叫。

宇文士及很留戀“士及兄”這三個字中所表達出來的滋味,因為他自己不知道這份溫馨的感覺還能保存多久。這種溫情激蕩在他胸口,連敵軍身上的散發出來的衝天殺氣都仿佛被衝淡了不少。他手打涼棚,再次向遠方眺望,隨著叛軍與本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終於分辯出了白胡子將軍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