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幹城 (七 上)
見到宇文述暈倒,楊廣連忙命人去傳太醫。他君臣二人一向投緣,從楊廣還沒取代其兄為太子時起,宇文述便一直在其鞍前馬後奔走。先皇楊堅性喜節儉,因此給幾個兒孫的俸祿定得都很微薄。全靠了宇文述私下資助,楊廣才有財力拉攏朝臣,結交名士。在內外諸人一致的努力下,擊敗太子楊勇,最後如願最後登上皇位。
成為君臣之後,宇文述和楊廣二人交情一直未減。幾個當初有從龍之功的老臣要麼侍寵而驕,要麼潔身自持,先後都與楊廣疏遠。隻有宇文述,還是像楊廣未當皇帝前一樣,毫無顧忌地入宮來跟他天南地北地胡侃。凡是宇文述能弄到了奇珍,皇宮裏肯定會被進獻同樣一份。凡是宇文述喜歡吃的美食,三日內必然會再精致十倍地出現了楊廣的餐桌上。
這是幾十年的緣分,已經超越君臣,情同兄弟。因而,無論如何楊廣不願意看到宇文述死在自己麵前。至於國家法度,群臣們的看法,一時間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須臾之後,太醫匆匆趕到。先命宇文士及將其父的頭抬高一些,然後用銀針在宇文述人中之間紮了進去。“兒啊――!”宇文述幹嚎一聲,幽幽醒轉。“咱們,咱們父子今天走到一塊了!”
兩行渾濁的老淚順著宇文述眼中淌下來,在滿是皺紋的老臉上衝出兩道白印。他騰不出手來擦,臉上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在笑。或者說是在苦笑之間,帶著股令人無法注視的詭異。
太醫搖了搖頭,從宇文述上唇拔下銀針。然後向楊廣躬身請罪,表示自己已經不能做得更多。群臣這才發現宇文述的手臂已經不能動了,這位楊廣最信任的肱股原本就有一張臉是僵硬的,這回另一張臉索性也徹底失去了知覺。被宇文士及抱在懷裏,亮晶晶的口水滴滴答答和著淚水一道往下淌。
“士及,幫為父擦一擦,咱們不能君,君前失禮!”哭了幾聲之後,仿佛所有生機都被抽走的宇文述顫抖著嘴唇,含含混混地叮囑。
“兒知道!”宇文士及先抹了把淚,然後撩起一角征袍去為其父拭麵。父子淚眼相望,心中無限淒惶。
那戰袍是宇文士及平素在城頭地域突厥人時穿的,從帶兵入城護駕到現在一直沒有更換。袍子上血跡斑斑,也不知道那血來自敵人身上還是來自宇文士及自己。被宇文述的口水一潤,立即透了,凝幹的血漬再度融化開來,抹得老人胡須和麵孔殷紅一片。
“士及,扶我起來,咱們謝陛下寬宏大量!”宇文述看不到自己臉上的顏色,歎了口氣,低聲叮囑。“你哥和老三肯定保不住了,皇上肯法施恩不牽連咱宇文家的其他人,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為父不敢再奢求什麼,隻盼你一生平平安安,別,別斷了咱宇文家的香火!”
說罷,眼淚口水交替而下。
站在禦案後的楊廣宇文述說的每個字都聽進了耳朵裏,心中不免一陣淒涼。有意說兩句安慰的話,又想到自己已經下令將宇文化及兄弟推出門問斬,撫慰之言便再也說不出口。
從憤怒中冷靜下來的楊廣心裏明白,宇文化及兄弟二人肯定不是盜賣軍糧的真正主謀,殺了他們,不過是向群臣做一個姿態而已。真正的主謀,他永遠無法再追究。正如剛才禦史大夫裴蘊所言,當年魏武帝與袁紹決戰,一樣有無數謀臣私下與敵方溝通。魏武之所以把繳獲的書稿都燒掉,不是因為大度,而是因為他必須正視現實。
眼前的現實就是,聰明的大臣們都懂得給自己留後路。所謂忠心,所謂君臣之禮,那是騙傻子的。他們都是些賭徒,為了自家的前程兩方壓寶。換了個皇帝,隻不過換了個人磕頭而已。嘴裏說得還是一樣的話,手下做得還是一樣的事情。無論皇位上做得是誰,哪怕原來是一個他們不願意正眼相看的突厥人。
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楊廣重重地坐了下去,對自己的身份趕到索然無味。正在此時,宮門外又傳來一陣嘈雜聲。隨著一股撲麵而來的冷風,內史侍郎蕭瑀大步入內。
“啟奏陛下,左驍衛大將軍屈突通,輔國將軍獨孤林,左驍衛將軍陰世師,武賁郎將李旭、鷹擊郎將堯君素等五位將軍昨夜大破突厥,斬首四萬有奇,繳獲牛馬車帳無算。目前各路將士已經奉旨班師,正在城外恭候陛下聖訓!”滿臉喜色的蕭瑀裝做沒看見宇文述父子的可憐相,扯著嗓子彙報。
刹那間,楊廣臉上憂鬱全部都變成了喜悅。及時返回的將士給他的行宮又增添了一重安全保障,使得他不必再擔心因為處置宇文化及兄弟不當而引發更多的事端。高興之餘,他甚至忘記了幾個時辰前是誰偷偷抱怨將軍們心裏沒他這個皇上,不肯入城護駕而在外圍“消極避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