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元年(公元1912年),可真是個不同尋常的年頭兒。
革命黨造了反,小皇帝下了台。辮子不要了改成短發,作揖不成偏要握手。最奇的是連皇帝也沒了,變成了什麼大總統。旗人們沒了錢糧,滿北京的黃帶子、紅帶子也不再是天潢貴胄。
這還沒完,原本當大總統的是孫文,不知怎麼又變成了袁世凱,又是兵變又是行刺,偌大個中國好似一鍋沸水,就沒有不冒泡的時候。
這麼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年頭,竟還有一塊地方發展得熱熱鬧鬧,仿佛寄生於海上的絢麗花朵——那是上海,租界。
租界裏名人不少,其中有一位名醫,正是在民國元年的時候聲名鵲起。此人姓聶,以金針醫人,有“一針活死人,三針肉白骨”之稱,被醫好的病人便送了他一個“金針神醫”的綽號。又因其醫術高明,時人不呼其名,而稱其為“聶神通”。
六月裏,午後,鳴蟬聲聲。
兩個青年走在法租界的路上,左邊一個男子中等身材,麵目藹然;右邊一個卻是個粗眉大眼的姑娘,神態率真,有一種勃勃的英氣,與時下一般女子大不相同。隻可惜一條腿是瘸的,拄著一根拐杖。
天氣熱,兩人的領口都被浸濕了一大圈,幾輛黃包車從兩人身邊經過,左邊那青年馮遠照便道:“季卿,不如雇一輛車子吧。”
季卿抿緊了唇,道:“不礙事。”
馮遠照知道她性情倔強,便不多說,好在前方不遠便可見一麵招牌,上麵寫著“金針神醫聶”的字號,心裏鬆了一口氣。
二人進入診所,均有些驚訝,原來這裏麵的布置與一般醫家並不相同,一堂半新不舊的紅木家具,牆上掛著商務印書館的石印仕女圖,桌上又陳列著鮮花。五六個人坐在太師椅上等待,不似來看病,倒像是來作客的。
馮遠照見右側下首還有一張椅子空著,便先安置季卿坐下。隻見一個人笑容可掬地上前,招呼道:“您是來看病的?”卻是一口極清脆流利的北京話。大熱的天,這人卻穿了一身粗花呢西裝,最時新的式樣,熨燙得一絲不苟,身上掛了副大茶晶的墨鏡,是個舉止漂亮,衣著講究的外場人物。再看他模樣,卻是形銷骨立,一臉病容,穿得這般多,臉上卻一滴汗也沒有,嘴唇全無血色,頗有些滲人。
馮遠照心裏不由打起了小鼓,暗想:這金針神醫自己看上去就是一身病,可怎麼治人?但口裏還是說:“原是這位姑娘患有腿疾……”
那人搖一搖手:“這可不幹我的事。”遞了一個號碼牌過來,又拖了把椅子,笑道,“您坐,叫到您這號時就進去,小姓羅,有什麼事就招呼我。”
原來這人並不是聶神通,馮遠照略放了些心,轉念一想還是不對,這聶神通連自己身邊的人都治不好,還叫什麼神醫?不由心下猶疑,就在這時,又一個聲音道:“先生,請喝茶。”
那是十分婉轉悅耳的蘇白,馮遠照雖聽不大懂,也覺熨帖,欣然道:“多謝。”伸手欲接,卻見麵前站的是個滿麵皺紋、腰彎背弓的老翁,嚇得手一抖,險些把茶碗摔了下去。
季卿忍不住笑出聲來:“你沒聽過蘇白?”原來蘇白最是柔軟動聽,縱是老翁老嫗,說來依舊悅耳。但馮遠照是北方人,哪裏知道這個。
馮遠照抓一抓頭:“我這還是第一次來南方,叫你笑話了。”
季卿笑道:“弗要緊。”這一聲卻是十分婉轉的蘇州口音,為她平添三分溫柔。馮遠照奇道:“咦,原來你也會說。”
季卿道:“我就是蘇州人,怎麼不會說?”自來蘇州女子多是嬌小溫柔,少有如此颯爽英姿者,難怪馮遠照沒有看出來。那羅姓招待員招呼過新到的一位病人,又笑嘻嘻地走過來:“真巧,我們這裏的大夫,也是蘇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