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鍾不到,銅錘的胸腔仿佛堆滿了黃沙,進氣跟不上出氣,靈魂這一刻完全不能附體。他重達一百公斤的身軀,以密集的頻率敲擊在枕木中段。汗水剛滲出毛孔,就被體溫蒸發為水汽,倒是飛揚的口水沫子,拉成幾條細長的絲線,沿著嘴角往後扯出好幾米。銅錘滿腦子就五個字:“接近死亡了!接近死亡了……”

恰逢銅錘瀕臨崩潰之際,劉十三幹了件令他瞠目結舌的事情。

劉十三怒火熊熊。原因有二。一是他追不上火車,二是他跑不動了。前者證明他輸給了高鐵,後者證明他輸給了肉體。巨大的恥辱感從心髒蔓延,一鼓作氣衝進腦門,接著就衝昏了頭腦。他發出一聲慘烈而急促的嚎叫,雙腿每秒交叉近三十次的頻率,瞬間暴增,維持極短時間,側手翻,頭朝下,雙手頂住鐵軌,在銅錘眼裏有一個停頓的錯覺,然後弓臂,彈射,整個人淩空撲出,以驚人的速度前躥四十多米,“啪”地貼上高鐵尾部車廂窗戶。那身軍大衣刹那劃出條綠色弧線,恍如煙火。

銅錘淚流滿麵,拖著傷腿狂奔,看著前麵那個斷了肋骨的身影,大喊道:“變態!變態!變態!”在銅錘五雷轟頂的目光中,劉十三奮起餘勇,身如箭矢,插破空間,直接趴在了高鐵最末一節車廂的窗戶上。

然後車廂裏一名文藝女青年對他打了個招呼。

菜籽買的票是18號車廂34座,靠窗。她包裏放著一張結婚請柬。請柬上新郎的名字,劃了許多道印子。望著窗外飛馳的景色,菜籽覺得自己越來越接近上海,心中也越來越窒息。

三天前她在開封,坐著的公交車驀然著火,她也昏了過去。醒來已經在醫院,她和來詢問的警察說了車上發生的事情,警察說那輛車上除了她和司機,一個人也沒有。醫生對她重新做了腦電波測試,詳細檢查後,確定是受到驚嚇後出現的一些記憶破損和幻想。

菜籽聽不懂醫生在說什麼,也不關心自己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她漠然出院,在空蕩的宿舍靜靜地喝了一碗稀飯。

從高鐵啟動,淚水就不停滑落臉頰。

菜籽擦擦淚水,不經意扭頭看看窗外,幾乎嚇得把眼淚縮回去。隔層玻璃,一張變形的臉眉飛色舞,離她隻有二十公分。

菜籽的腦海空白一片,所有的腦細胞暫時無法整理出邏輯,菜籽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腦袋裏麵齒輪卡殼,艱難咬合的咯吱聲。

比菜籽艱難的其實是劉十三。

他隻有左手扒住了上方窗沿的凸起,這是他的第一支撐點。同時右手竭力伸展,用掌心貼緊玻璃,意圖獲得一些吸力。這些吸力雖然過於薄弱,但也是他的第二支撐點。他拚命將臉擠在玻璃表麵,奮力用鼻孔和嘴巴持續吸氣,勉強能得到第三支撐點。

假如菜籽把頭探出去,可以看到劉十三的兩隻腳,腳尖以常人無法企及的速度,在撓著高鐵光溜溜的車壁。這是他第四、第五個支撐點。

麵容扭曲的劉十三突然看見,這個女孩子的胸口,赫然是一枚重陽鎮的徽章。和他們學徒的紅藍兩色徽章不同,和鎮內居民的綠紫兩色徽章也不同,這居然是一枚黑白的徽章。

雖然每個院子徽章的圖案都不相同,但他絕對不會認錯,因為所有的徽章都是奇特的七邊形。

菜籽瞪大眼睛,睫毛剪碎光影,遲疑地對劉十三說了聲:“你好。”

劉十三目光上移,望見一個溫婉俏麗的女孩,滿臉淚痕,對自己打招呼。看著那雙淚水漣漣的眼睛,他心中微微一痛,忍不住也說了聲:“你好。”

一開口,嘴巴和玻璃之間的吸力頓時抽空,第三支撐點瞬息消失。劉十三“嗖”地下沉。隨即菜籽隻看到一隻手無助地抓了幾下玻璃,倏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