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周來,風雪似乎從未止歇過。
雖然羅森地處偏遠北方,這般令人絕望的壞天氣卻並不多見。隻要仰首向上,鉛灰色天幕時刻晦暗不明,白晝的標誌,僅限於每天個多小時、自濃霧罅隙中浮現的光斑;相比之下,夜空顯得異常明亮,大片紅灰交織的流雲飛速掠過,配合冷風的尖銳嘯叫,令不少居民患上嚴重耳鳴。空氣中的壓抑感,加上低溫和必需品供應吃緊,暴力事件已經成為街頭巷尾的尋常景觀,“峽灣之城”眼看將麵臨嚴酷局麵。
馬車在溜滑的主幹道上減速慢行,剛撒上不久的砂礫很快被寒風凍住。鍋爐爐溫降低,地下埋設的蒸汽管已經很難阻止路麵結冰,馬匹幾次失足,讓車裏的森特先生心情大懷。
剛出家門時,還對蓋瑞小姐的“謊話”耿耿於懷,沒走出三個街區,傑羅姆就感到,一早起來被人耍弄是件多麼幸運的事。目光落在車窗外頭,隻見路邊半坐著一個凍僵的流浪漢,雖然穿戴了所有能找到的布片,可還是變成個人形冰坨。一手抓起小把新雪送到嘴邊,那人張開幹裂的嘴唇,試圖吞下雪塊止渴。
自從地麵以上的蒸汽管停止供暖,能找到的水源全都狠狠冰結起來,連取暖的燃料都不夠,守著漫天風雪脫水而死,早不是什麼新聞。走投無路時,不少窮人要在吃雪死於體溫過低、或不吃雪活活渴死之間作選擇。
望著雕像般的屍體,傑羅姆不由雙手合十——他該有十年沒做過禱告。洛克馬農已是過氣神祗,對教會又無甚好感,傑羅姆能夠回憶起的禱文,隻剩讚頌“大地之母”的靈歌。
把窗外慘景刻進心裏,掛著霜花的玻璃反射著自己的麵貌。傑羅姆逐字逐句默誦完畢,才忽然想起、這段禱文是從母親那聽來……一時間百種滋味湧上心頭,讓他有些透不過氣。
“到了,先生。”車夫剛好打斷他淩亂的思緒,馬車停在一間不起眼的商鋪門口,原是店名的部分,隻剩幾個字母斜掛在寒風中。
拉開車門,車夫對麵色蒼白的乘客說:“要是明天天氣還不好轉,抱歉,可就沒法給您駕車了。商會要暫停私人出租的活計,馬匹已經吃不住這鬼天氣……定金的事,您隻好跟管事的談。”
微一點頭,傑羅姆心不在焉,簡單地說:“天氣冷,你們又沒收額外費用,跑完這趟定金就算了。”這樣一來,今後外出隻有靠步行,街上恐怕不會再有馬車的影子。
商鋪的門房聽見手杖敲打窗沿,不情願地推開門,上下打量他幾眼。丟出一枚印有“骨橋”標誌的合金鑄幣,對方才讓出路來。這種不值錢的小玩意,原是“巴別度商盟”發售的紀念幣,總量不多,當時幾乎無人問津,現在卻成了市內特權階層的俏銷貨。傑羅姆從凱恩那弄到一些,作為進入商盟貨場的門票。
穿過幾個有人把守的小房間,掀開最裏麵的門簾,奇特的景象讓他忍不住默默觀看一會。
身披上等裘皮的貴婦、衣著光鮮的男士,以及不少有保鏢陪同的老家夥們,穿梭於滿載的貨架之間。空氣中傳來新鮮蔬果、鯨脂肥皂和熱騰騰的熟食氣味。這些平常穿衣都有人代勞的權貴們,此時無不親自上陣,往提籃裏撿拾生鮮貨品。縱使熟人照麵,雙方也不搭話,至多打個眼色或點頭擦肩而過,隻顧著俯首裝滿提籃。
眼看指節佩戴各色印戒、左右還有專人開道的男女,手提拔毛山雞、肩挎水果甘藍,唯恐落於人後的模樣,森特先生強烈感到自己走錯了地方。
往四周巡視一圈,如果凱恩先生不介意打破“永久圈禁”的赦命,一定不會錯過自己編排的這出好戲吧?傑羅姆自嘲地想到,他比在場諸人好不了多少。投靠了凱恩一邊,就算逃難都無處可去,一場罕見天災,剛好令這群人原形畢露——能在“峽灣之城”出人頭地的,絕不會有放不下麵子、餓死不肯低頭的人物。
“咳咳,諸位先生、女士!”一個商盟的工作人員站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大聲說,“以個人為限,你們能帶走多少,盡可以帶走多少,隻是請不要借助隨行人員的雙手。出於完全的信任,商盟還沒有對隨從進行搜身的打算。”
對視片刻,隻聽一陣竊竊私語,保鏢和從人的口袋裏倒出不少小件物品,更有甚者、張嘴咬住鮮紅的蘋果,發出清脆的咀嚼聲。
既然大家都這麼務實,還有必要空發感慨、冷眼旁觀嗎?
森特先生考慮一下自己的家庭和漫長嚴冬,再想想路邊凍死那人……把皮大衣一脫,全當作包袱似的,傑羅姆很快分門別類兜起許多存貨,合理利用有限的空間,扛在肩上時體積已相當可觀。
旁邊幾位麵麵相覷,隻見他騰出一隻手,抄起兩個提籃,伸進盛放葡萄柚的木盒子作“打撈”狀,不由發出“原來如此”的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