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紫水晶(一)(1 / 3)

一身冷汗掙紮起身,額頭沉得仿佛灌了鉛,光斑在眼前閃爍,耳鼓注滿飽含冰渣的海水……冷卻幾秒紛亂的意識,此刻窗邊剛現出魚肚白,零星幾隻蝙蝠懶散地返回巢穴,航線飄忽,交談悄沒聲息。傑羅姆發覺有雙眼睛正專注望著自己,像暗藍天幕中鑲嵌的墨綠色星辰,讓心髒不爭氣地跳動幾下。

“又一個惡夢,”臉側托在手掌心,莎樂美保持側臥姿態,似乎曆經許多分、秒、時未曾挪動分毫。“有新內容的話,說點什麼跟我。”

回到枕頭邊緩醒片刻,傑羅姆閉著眼睛小聲道:“溺水情節,你聽過一千多次。算不上惡夢,隻是些粗糙的片段。抱歉吵醒了你。”

“不要緊,今天沒急事,”她略顯得意地笑一下,“有空跟我收帳去。最近好多虧本的,幸虧沒把錢投進這無底洞。下一季,城裏一些門路興許還有賺頭,可大部分生意越來越難做,不景氣總之。”

半心半意聽她講生意跟賬目,傑羅姆有段時間不過問這類瑣事了,明知前途未卜、加上好些隱秘的難題在心頭盤踞,哪還有餘暇考慮商品銷路。兩人像活在不同時空,相互間談話的內容少有交集,偏偏還能保持穩定和睦,個中因由叫傑羅姆迷惑了好一會兒。思慮無果,天色卻逐漸透亮,吃早餐的工夫,消失多時的維維安終於露了麵。

女保鏢仍然過分機警,眼光四處掃視,小女孩嚷著要吃煎蛋,維維安不住抱怨天氣,汪汪則發出連串嘟噥聲……氣氛很快熱鬧起來。一行人到城外探望某位遠親,估計維維安急著找個安身之所,結束寄人籬下的現狀。像相隔一堵水泥牆,傑羅姆看她們歎氣說笑,耳朵總聽不真切。吞下兩塊幹麵包,窗外色調格外單一,遍布白茫茫的霧靄,直至登上馬車,他才定下心來考慮今天的日程。

“到……‘紫水晶’吧?”車夫把這話當成陳述句,沒理會末尾輕微的不確定。傑羅姆忽然想起愛吃胡蘿卜的水妖精,自從淪落為“編外人員”生活節奏舒緩許多,周圍人大都忙忙碌碌,兩相比照脫節的感覺油然而生。難怪“紫水晶”生意興隆,有錢人窮極無聊時難免產生逃離日常生活的念頭,況且他從來不乏煩心事,坐在車上腦子仍不得清閑,反複思量著狄米崔帶來的新麻煩。

唉聲歎氣一陣子,森特先生摸出張便條紙,折成層層疊疊的三角形,往下撕扯碎紙片。除非最後是奇數,他暗暗跟自己較勁,否則我就直接回家去,反正再見到那人的機會微乎其微……紙片尚未撕完,動作卻愈發遲緩,傑羅姆很有點不樂意——算來算去,得到奇數的可能實在很小,換一種計數方法,還是把其中一片撕成兩半?

正猶豫的功夫,車廂吹進來的風夾著紙片漫天飛舞,坐直脊背朝外望,“紫水晶”已經到了。一番攪擾,等他來到畫著海膽的屋門口,突然感覺胸口稍有點發緊。即使不願承認,他還是挺期待水妖精的露台,假如裏頭變成間普通會客室,一定會造成不小的失望。

探頭進去一看,傑羅姆用力揉揉眼睛——好消息是,門後邊有一半光怪陸離,跨越傳送門的感覺如假包換;壞消息是,接待人員並非上次那位,場景也變得大相徑庭:

隔著半透明紗窗,木頭小屋陳設簡單。搖椅“吱呦”作響,牆上懸掛一盞馬燈,拱券形窗外夜風掠過戈壁荒郊,讓地麵的枯草團不時滾動幾尺。近處立著搖晃發響的風向標,遠處是一排赭石色低矮岩山,月光下顯得靜謐幽深。屋中女子一頭深褐色卷發,羽毛鮮豔的鸚鵡從她掌心啄食堅果,明暗對比和畫麵層次令人一見難忘。

小心蹩進來,畫中人暫停撫弄鸚鵡,抬頭跟森特先生打個照麵。還來不及講話,對方已經不快地皺起眉頭,衝不知在哪的工作人員叫道:“怎麼搞的,又弄錯一次!鸚鵡快給堅果撐死啦!請問你找哪位?”

傑羅姆遲疑半晌,抱歉地說:“可能走錯房間,我來找……呃,就是露台上的水妖精……”聲音細若遊絲,他自己都感覺這麼講古裏古怪,可實在想不出更貼切的說辭。

“她呀,”對方立時反應過來,“剛才還跟人拌嘴呢,誰要是娶了她,四十以前非中風不可!你等會兒,我給你問問。”轉身朝窗外大聲道,“誰見過麻煩小姐?實驗對象來啦!”趴在窗台上不住翹腿,跟不知名的同伴嘰嘰喳喳一通,傑羅姆忍不住猜測、小木屋和水妖精的露台其實建在同一座天井內,探頭出去即可互通聲氣。這場麵接近小孩玩的玩具屋,木頭房子一麵向外開放,另一麵塗滿鮮亮背景,寵物跟家裏人被兒童擺來擺去,臉上便寫著“標本”這個詞。

女子暫停談笑,轉身回到椅子上,自己吞下兩粒堅果說:“別傻站著,坐下等會兒,機器好像卡住了。喂,你們進展如何?”

傑羅姆疲倦得直搖頭,“我第二次來,還滿頭霧水,並且有點後悔了。喝幾杯調酒再跟人扯兩句閑話,總比充當實驗對象好一些。”

“同意。”對方深表讚成,“我的方法是開誠布公。不出意外,前幾次會麵實驗對象總要問這問那,‘我到底在、在、在什麼鬼地方!’‘這不是做夢吧?’‘那是個風滾草嗎?’真煩死人!為了湊學分,我一周跟三個笨蛋聊天,哪這麼多工夫眉來眼去循序漸進?幸好苦日子就快到頭,夏至以後再不用耍嘴皮子,舞會季節想想都叫人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