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梅倫”中午沒幾個客人,酒保在影子裏懶洋洋撣著灰,連蒼蠅都被幹熱天氣驅趕到橋下,沒興趣騷擾這家夜店。吧台坐著老酒鬼“大副”,蓬鬆腦袋豎滿鬆針似的銀灰發梢,正貪婪吮飲著杯中物。高腳凳讓他嶙峋的肩胛像條老狗似的耷拉著,“馬丁尼!”酒鬼啞著嗓子直起腰,“雙份馬丁尼伏特加!”
角落幾名小年輕統一留有稀疏短須,服飾裝扮、表情動作皆整齊劃一,挑出個代表也就認識了其餘的。某個年輕人投來挑釁的顧盼,自以為相當淩厲,實際卻像頭受驚的動物。臉上寫滿“等待交配”幾個字,飲酒時色厲內荏,仿佛家長的皮帶正打算狠抽他一頓。
絕佳的替死鬼。弗邁爾咬緊唯一完好的臼齒,不動聲色地想。
他年輕時比這些人高明許多,懂得自我偽裝,適時表現怯懦或病態的惡毒,以免遭暴力侵害。倒退個十幾年,酒吧間暗弱的小隔斷向來是“反對派”薪火相傳的場所:濫交的詩人,找刺激的紈絝子弟,反社會者,破產的癮君子,猥褻犯,具備危險政治傾向的無良說客……像任何體製一樣,總有些格格不入的異端分子會本能地彼此聚集,加入組織鬆散的小聚會,在黑暗淫猥的儀式中消解深心裏的自卑。
有缺陷的人憎惡有缺陷的社會,憎恨和恐懼轉為強大的推力,迫使他們做出種種愚行。弗邁爾曾無比清醒地意識到,“反對派”隻是權力者棋子中的一類——王國的邊荒地帶,合法的征服、殺戮與“民族融合”如火如荼,建立在犧牲者血肉之上,城市的幻象卻培養出無病呻吟的一代。“反對派”充斥乖戾情緒,是半馴化的、潛在的替罪羊。等權力者必須釋放非正義引發的怒火,他們將成為首批被送上絞架、供暴民泄憤的靶子。殺戮機器永不停歇,或者叫“曆史”更恰當?
弗邁爾咬著臼齒,強迫自己喝一口摻了奎寧水的琴酒。記憶中的痛苦折磨不慌不忙,一幕幕開始重演:密探在667年盛夏的一個深夜找上他。那時“法眼廳”的狗身著黑袍,黑巾蒙麵,處刑決絕,冷酷無情。“照顧”他的小頭目隻關心一件事——弗邁爾曾見過凱恩,王儲作亂後逃逸,凱恩已經是國王的頭號敵人,密探不會放過任何可能的突破點。“我的兄弟,”對方打扮得像個牙醫,聲調抑鬱卻很動聽,“成年人普遍有三十二顆牙齒,我這裏僅有一個問題,‘凱恩在哪?’”
這問題他重複了三十遍,等弗邁爾的牙床變成個柔軟破碎、充血多皺的空架子,跟主婦們放雞蛋的條狀紙盒差相仿佛。密探拿琴酒為裸露的神經消毒,還體貼地補好他最後一枚臼齒。“可能有點錯怪你了,兄弟,你顯然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我這有個小禮物——替你補好了齲齒,那顆槽牙少說能用十年。”
這點上他倒沒撒謊。弗邁爾再次緊咬住臼齒,三十顆假牙圍繞著它,像圍繞一叢未曾徹底死去的珊瑚。最令他難以忍受的並非酷刑本身,弗邁爾從深心裏咆哮一聲,“兄弟,你顯然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最後的自尊被碾成齏粉,弗邁爾幸存著,作為一個偶然事件的無關緊要的小人物,隻是不走運地跟強製力擦肩而過。這次遭遇粉碎了他,構成基本人格的單一架構被仔細分解,卻沒能重新組裝起來。他在心理上已經死亡,壓迫,瓦解了他全部的周遭世界。
“還要一杯嗎?”酒保小心翼翼地端著瓶子,問。眼前這人看來謙恭有禮,外表有五十五歲上下,衣冠楚楚,戴一副橡木邊框的眼鏡,十足的紳士派頭……對了,不就是“黃銅剪刀”衣帽店的店主?離這邊短短二十分鍾車程。“您好像在橋上有家店麵,對吧?”
弗邁爾微笑頷首,露出光潔的滿口牙齒。酒保為他斟滿琴酒,“讓我請您喝一杯,最近城裏沒什麼趣事,酒吧的生意也不景氣。”
弗邁爾饒有興味地觀察對方,酒保和吧台上的“大副”是一對稱職的演員,因為過度投入而失去了靈魂。他來“瑪麗·梅倫”超過十次,酒保的台詞統共隻有三句,下麵他會說:
“興許我該裁一條襯褲?請給我一張您的客戶卡片好吧?”
裁縫弗邁爾欣然應允,將手中悉心折疊的金屬片交到對方手中。酒保不再言語,轉身到裏麵房間逗留片刻,像時鍾般精確,他將在三分零五秒後回來,然後邀請弗邁爾跟店主詳談。老裁縫對店主的謹慎很是認同,街上遍布嗅探思想的讀心者,酒保和“大副”無害的心理活動能提供有效掩護,令酒吧深處的秘密保持安全。兩人不過是稍微複雜些的擺設,做過開顱手術後隻剩二十四小時的短期記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