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傷痕(上)(1 / 3)

混沌中,四周一片沉寂。

旅行者渾渾噩噩,像穿過一條無盡的長廊,半空飄蕩著數不清的細小微粒,掠過麵頰時恰似飽含鹽粒的海風。前方的出路時有時無,指引著他移動的方向……不知多久過去,單調場景總算走到盡頭。清理模糊的視線,眼前是一間整潔的工作室,案頭一塵不染,靜靜躺著紙張和繪圖尺,小杯薄荷茶仍舊冒著熱氣。透過百葉窗,光在米色牆體上塗塗畫畫,唯獨看不見屋主人的影子。水晶獎杯就擺在玻璃拉門後方,上麵刻著某個辨不清楚的人名,恰好將一束光分解成不規則的半圓形,紅橙藍綠隨意鋪開,映著陳列櫃中其餘的紀念品。

許多大部頭著作寫滿費解的符號,隻看書脊已叫人望而卻步,印刷高度精美,與其說拿來閱讀,更像讚頌過人才智的活道具。獎章和獎杯打橫羅列成三排,各式簽名被鐫刻在平滑的鍍金鏡麵上,反複印證主人那不可思議的輝煌成就。以上物品占據了大半個櫃子的空間。

熟悉一會兒室內溫和的空氣,旅行者撥轉了視線——在不起眼的角落裏,棋子、骰子、地圖和各式卡片被隨意堆疊,一股腦塞進半透明的匣子裏。匣子並不惹眼,邊上平放著三五本厚書,中間夾兩張散發熒光的書簽。這些小玩意顯然時常被主人撫弄,20麵骰幾乎已經磨圓,書本則邊角泛黃,像從童年的玩具箱裏徑直挪過來,透著說不出的親切感覺。比起剛才那些光鮮之物,骰子和舊書反倒更討人喜歡。

旅行者晃晃腦袋,再次轉移著焦點。玩具匣邊上,一座精致的船模吸引了他的注意。不同於曾見過的任何一種交通工具,眼前的模型裝有三麵魚鰭般的“風帆”,“風帆”末端連在正圓形金屬滑竿上,仿佛能做360°全方位滑行。中央船殼呈現出液滴般的流線型,接近一枚長了三隻翅膀、水銀製成的奇異鳥蛋,不客氣地懸浮在半空中。模型的背景上滿布繁星,下方卻是鋼鐵月亮那狹長的金屬山巒,此時斜上方射來一道水波似的陽光,三麵“風帆”立刻忙碌起來,不住調節著與陽光的夾角,策動“帆船”在寒冷真空中作無聲翱翔。

雖然看得入了神,旅行者仍感覺兩道目光集中在自己背上,他回過頭,便瞧見引領自己抵達此地的向導。褪去了“尼儂夫人”的外殼,“C女士”依然神采飛揚,先做個噤聲的手勢,轉而拉開了百葉窗,任憑耀目的光芒向室內傾瀉……強光輕易洞穿兩人,卻未在牆麵留下絲毫投影,也讓旅行者在短暫的失神中驚醒過來,開始意識到自己此行所懷的種種目的。

“跟我來,森特。事實會向你解釋這一切。”

臉上還掛著迷茫的表情,傑羅姆湊到窗邊……片刻工夫,眼前所見令他目不暇接:工作室座落在一處巨大豎井中段,下方的“溶液池”均分為三,被各色閃爍亮光的裝置所包圍:層層導管、繼電器、熱敏電阻、環流泵、以及從事精密作業的機械臂交相輝映,傍護著中央三個拳頭大小的肉塊。人造胎衣裹著羊水,肉塊們浸在溶液池中,在金屬保姆的照看下不時動彈著手腳,僅僅初具人形,還遠談不上其他。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向來都是不移的真理。可有這樣一個時代,人對自然的幹預超過了底線,天擇原理失效,意味著種群退化伊始。為挽救現出了疲態的人類族群,他們便應時而生……如你所見,這是新紀元的第一縷曙光,是足以撼動曆史潮流的轉捩點。”

目睹著太多費解的場麵,傑羅姆表情始終充滿迷惑。女神輕微頷首,時間便向前飛轉……眨眼工夫,窗外繁花似錦,原本還停留在胚胎狀態的三個小肉塊這會兒已長成活潑的少年人,在沐浴日光的野地間徜徉。其中之一白膚灰眼,雙目如一泓深水,鏡子般反射著日光。確認了對方顯著的特征,傑羅姆仿佛咽下大顆苦果,再沒法無動於衷。

灰眼睛指揮身畔追隨他的兩足機器搬運大宗物料,不時停下來規劃一番,像個成竹在胸的建築師,將點、線、麵從圖紙變成了實物。另外一人對建築工程不感興趣,他身量異常高大,渾身淡紅色皮膚仿佛透著無盡的活力,正伸手捕捉一隻飛行中的甲蟲。甲蟲竭力掙紮,紅膚少年卻滿臉好奇,將獵獲物放到鼻子底下嗅嗅,接著一口吞下肚去!短短半分鍾,紅皮膚像裹著沸騰的體液,表麵蠕動不已,然後陸續浮起一層堅厚的甲殼狀物質,將昆蟲的外骨骼據為己有……紅膚少年哈哈大笑,若再配上犄角跟一雙肉翅,這副扮相可算十足眼熟。

與這兩位相比,第三名少年自始至終端坐不動,雕像般沉思著什麼。此時半空中現出大片暗影,遮擋了春日的暖陽,抬頭仰望,一座飄浮的城市恰好從不遠處低低掠過,引來大量飛鳥在倒置的尖塔群外圍齊鳴穿梭。沉思的少年仿佛一直等待著這一刻,站起身來輕輕收攏雙臂,臂彎中央立即現出大量鮮活的影像——掛在“浮城”窗外的晾衣繩正隨風招搖,城市中央積水的湖泊漂著茂密的水浮蓮,“浮城”在星月無光的夜晚途徑漫無邊際的茫茫水體,朝馬尾藻海傾瀉著生活垃圾……臂彎所環抱的光令人目眩,第三位少年仿佛人類思維的放大鏡,將那些最易被忽略的記憶分類播放,不知截取自多少內心陰燃的焰火,牢牢吸引住其餘兩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