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預計晚到一小時。你覺得你那點工夫比我的餐前酒重要?”主人寒著臉說。
冰冷的逼視讓傑羅姆忍不住心虛,湧起強烈的危機感。隨後出來的德懷特故意叫他難堪,頓一頓才說,“出發不久碰見幾個路賊,射死一名護衛,耽擱了三刻鍾。”
主人臉上寒意更濃,卻把聲討對象轉向自己的信使。“你說‘路賊’?我給你的人是廢物。”
“有點肉腳,勉強能用。”德懷特承認。
“那你是個廢物。”
結論聽起來斬釘截鐵,德懷特立即沉下了臉。“你沒雇我打家劫舍。我是個高級學問家,精通古代語和工程化學,不是妓院出身的傭兵!下回請婊子給你解讀文獻吧,這年頭**都有暴力結社,一舉兩得,還能省錢。”
“借口,理由,死也不肯麵對失敗。至少**的嘴用得和肛門一樣好,你得承認,這點上你不如人家。”
“哼!我去喝一杯,怎麼一股牛糞味。”德懷特憤憤然走開,隔好遠還能聽見他的嘟囔。主仆二人結束寒暄,森特先生對他倆的脾性都有了進一步了解,緊張感漸漸變成了疑惑。
趁雙方眼神交彙,傑羅姆把他同記憶中的神秘法師兩相比照。
約瑟夫?雷文六十歲上下,一頭短發像凋零的鼠尾草,瞳孔呈現罕見的青金色,寬臉盤,脈絡縱橫缺乏脂肪,皮膚像細木框撐起來的黃犢紙。雷文沒有驚人的排場,也沒有出眾的外表,偏偏自信到刺眼的地步--假如有誰天生沒受過丁點委屈,被無數成功培養得極度驕橫,那麼非此人莫屬。看得出,約瑟夫?雷文的傲慢源於本能,像鬃毛最威武的雄獅,隨便擺個架勢便嚇退了一切挑戰者,自然沒學過和聲細語了。很遺憾,上天不曾賦予他七尺壯軀容納這過度膨脹的自我,硬是給他一副鐵釘樣的身材,效果刻薄得嚇人。
論外形,雷文與回憶中的形象契合度很高,唯獨找不到一絲大師風範,令傑羅姆難以確信目中所見。他大腦高速運轉,彎腰的同時下巴向內一收,算跟對方打過招呼。約瑟夫?雷文沒興趣繼續刁難,甩下進門過道,當先步入前廳。傑羅姆跟著他走,強迫自己把眼睛從主人後背移開,轉頭關注與會眾人。
屋子裏人數比料想中多,以四十五席的長木桌為界,客人們自動分成兩群。左邊一批人年紀輕輕,個個十二分警惕,腰裏別著彎刀細劍流星錘,模樣如臨大敵。其中最惹眼的要數左上角端坐的那位。身穿灰皮衣黑皮褲,長滿胸毛的上身半裸著,兩臂肌肉暴脹,像即將撐破的腸衣的香腸;身後緊隨四名壯漢,屬於保鏢之類的貨色,身上未著盔甲。左手邊的其他人最少帶來兩個護衛,四五個小團夥界限分明,把一樓前廳擠掉一半。
至於桌子右邊最年輕者也超過三十,客人們或坐或站,僅有一位佩戴武器,還是把花哨的短匕首,裝飾性超過實用。他們身邊的侍從各自僅有一名,全是老弱病殘,甚至包括一個瞎子。右邊的客人交頭接耳,不時抿嘴微笑,相互的交情都不錯,使喚起仆人也熟門熟路。
“有兩個沒來。”貼身侍從附到主人耳邊,講話聲音卻很高--雷文家的強勢跟瘧疾類似,傳染麵極寬。
約瑟夫?雷文轉動禿頭,目光鎖定坐在左上角的五個強人,不屑道:“加爾和吉森,一雙軟蛋,給野狼操了。把他倆的軟蛋名字摳掉。”貼身侍從謹遵指令,竟真從羊皮紙上摳出兩個洞來。
雷文目光炯炯,高舉雙手宣稱,“哪怕隻剩一口氣,爬也得爬到我跟前!哪個敢爽約,我保證他生不如死--”
這番言論在賓客中激起強烈反響。約瑟?夫雷文慷慨放話,左邊一幫年輕人立即滿堂哄笑,或者敲敲打打,或者拿響亮的口哨表示抗議,自尊心比杯墊下的跳蚤反應還快。反觀右邊的熟人團體,對雷文的霸道習以為常,甚至有人故做傾聽狀,一旦需要馬上可以替雷文捧場。主人的言行讓傑羅姆忍不住撇嘴,憑他這心性,當學徒侍奉導師慢慢積累閱曆是不可能了。難道大法師就應當與眾不同,要養成用鼻孔說話的習慣?
雷文不是個通情達理的鄰居,傑羅姆不再遲疑,悄悄往右移動,準備加入應聲蟲的行列。隻怕這邊都是老相識,自己想擠還擠不進去。出乎他的預料,離他最近的男子特別友善,微笑著拉開一張椅子。
那人穿了件羊絨短裝,外罩一件絲毛混紡的無袖夾克,雙排紐扣共計十四枚,正麵刻著健壯的長絨羊。夾克向下延伸成為貼身的男式半裙,下擺覆蓋了臀部和一半大腿,最後才輪到緊腿褲和直壓膝蓋的長筒靴。若幹小飾物在他周身發著亮:銀馬刺、藍絲帕、裝飾用的單手護腕等等。男子右手戴一枚紋章戒指,綿羊圖案似乎說明他家專營羊毛加工,難怪穿得別出心裁。隻要疊起腿隨便一坐,四周立即蓬蓽生輝,那誠摯的眼神更容易博人好感。
“高地多福,陌生人。我是‘剪羊毛者皮羅斯?塞爾文’,如你所見,塞爾文家的長子。塞爾文家經營祖傳的流動牧場,領有大塊常綠牧區,包攬了本省的呢料作坊和高級成衣作坊。因為本人名字太過嚴肅,熟人都叫我‘愛打扮的由諾’,還有個別名叫‘英俊小生’。隻要誇我兩句,咱們就是朋友了,做生意有折扣喲!很高興認識你!”
屁股來不及坐熱,森特先生交上了一個朋友。客套話先不提,鍾樓突然開始報時,正午十二點到。
震耳欲聾的鍾聲接連不斷,因為聲源距此很近,頻密的撞擊輕易蓋過了門口的鼓樂隊,讓司儀的宣講淹沒在“當、當、當”的聲浪裏。最後聽見上茶點的吩咐,然後沒了下文。左邊的新貴們本來罵罵咧咧,這時定有人借機吐出大串髒字,問候雷文家的曾曾祖父。帶著一臉的反感,主人在中央落座,這種狀態實在無法討論正事。待大鍾敲到第七響,雷文已開始膩味了。隻看他嘴唇微動,雙手互拍,啪!然後滿堂寂靜。不論擾人的鍾聲還是微弱的嗬欠,甚至鑰匙扣的叮當響、上排牙撞下排牙的磨牙聲……大廳內連個蚊子叫都聽不見。更糕的是,這情況持續了好半晌,初經曆之人很容易不知所措,還以為自己突發耳鳴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