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狗(下)(1 / 3)

女孩與他目光交彙,眼睛像壓滿火藥的玻璃珠,沉默中暗藏危機。寒意由凱文的一雙肩胛骨之間散開,那感覺類似一腳踩中了蝰蛇的尾巴,駭然凝望毒蛇醞釀攻擊前的幾微秒……當他們圍坐在篝火邊時,凱文曾聽說過古老林地中樹妖女的故事:有一些橡樹日久天長,學會了化成美貌女子的形象,專以神秘的眼神下咒。若有路人禁不住誘惑,與她在林中幽會,一吻之後必定小命難保,靈魂纏繞在枝頭如風中遊絲,從此再不得安息。

否認著腦中荒唐的念頭,凱文表情狼狽,感覺越來越像個傻瓜。偏偏這時,頭痛變成一隻亂抓亂撓的野貓,腦袋裏仿佛存在什麼多餘的部分,壓迫著眼球,令他的全部視野扭曲加寬,連對時間的感應也出了問題。周圍的人行動越來越快,瘋狂穿梭來去,鴨子般扭著屁股,嘴皮子一掀吐出二三十句廢話,像一群哈哈鏡裏的魔鬼……隻有那姑娘不受影響,繼續專心盯住他,掛著毫無道理的怨恨表情。

最前一輛車上有人大聲吆喝,呼聲震耳欲聾,凱文找機會錯開了目光,讓亂跑的影子們恢複正常。他故意忽視仍在瞪眼的女孩,先去安撫自己腦袋裏的傷口,顧不上其他了。

也許五分鍾過去,也許隻有十來秒,痛苦煙消雲散,跟開始時一樣突然。凱文抬頭再看,女孩已沒影了。或者她是個工於心計的妓女,甚至是一個逃跑的奴隸,可不知為什麼,竟然盯住自己不放了!凱文自問,難道某天夜裏喝多了酒,我有對她怎麼樣嗎?

跟在別人身後機械邁著步,凱文的心情被搞得一團糟。傷勢比想象中更嚴重,必須找老喬看看去;至於受傷的原因,他心中鬱悶,卻不敢貿然跟凶手對峙,怕無人能支持他的控訴;再加上,愚蠢的兄弟安格斯正與毒蛇同車,生命時刻都有風險……凱文的腦子像一條單行道,容不下兩三輛大車,他原本缺乏同時應付兩件事的才能,何況麵對著如此窘境……如果非得在三個危險中挑一個解決,安格斯的處境更值得擔憂,得想法子讓他意識到危險才行!

“山坡上滾下一棵樹,該死的路給堵了,幸虧沒把人砸出屎來。”

“把眼珠瞪圓呀!怕是強盜設的路障!”

“烏鴉嘴滾蛋!”

盡管日頭歹毒,車隊前麵仍聚起一撥好事者。“死樹”是棵多年生的赤鬆,豁口位置參差不齊,鬆油味濃重,看不出是怎麼斷的。赤鬆擁有茂密的樹冠,正處於最佳的生長期,莫名其妙,變成了橫在路上的沉重障礙。

“先休息一會兒,落落日頭再搬。”

沒人樂意頂著烈日幹苦力,領隊又在車裏裝死,剩下幾個人一合計,都同意原地暫停,讓牲口歇歇腳。不知哪位支起了遮陽棚,於是不大一會兒,兵器換做啤酒杯,人們順利地開了牌局,銅板和鎳幣在汗涔涔的手掌間傳遞。仍有個把人想要保持警惕,但敵不過熱浪,過會兒也都各自休息了。凱文倚著車輪輻坐下,一邊嚼草葉,一邊設想如何去說服安格斯。幸好頭疼過去,腦袋重新開始了運轉。

“我說陀螺,見‘鐵砧’沒有?”過不多久,圖米走過來問他。

反應半天,凱文才意識到“陀螺”是自己的外號,“剛才跟老喬采藥呢,憑他那塊頭能躲到哪兒去?”

圖米擦著汗,手臂的汗毛都打了結,猶豫一會兒才說:“跟我走,有事商量!你不用幫腔,隻要站我旁邊就行。懂嗎?”

凱文感到一頭霧水,隻好隨他回到領隊的篷車前。他驚訝地發現,佩德羅站在露天地裏,白臉龐閃閃發亮,像根半融化的蠟燭。“白眼”老喬躺在車篷下不見動靜,難道受了傷?“鐵砧”平時和老喬形影不離,此刻竟不知去向。

佩德羅臉上的陰影蓋過了豔陽的反射,用一種均勻的速度向四周掃視,森寒目光足夠挖地三尺。凱文咽一口唾沫,相信這才是走私者的真麵目——一個名副其實的危險人物。

圖米用旁觀者的態度說:“算上‘鐵砧’,已經失蹤了七個……還是八個人?有誰跟咱們耗上了!不過,眼下幾位老夥計要麼卷鋪蓋卷,要麼生死不明,再遲幾天的話,老大,你可就全憑自個啦!新來的一幫誰都靠不住。”

看領隊不動聲色,凱文也沒話說。其實事情並非今天才開始的。

個多月前,“拐子”唐尼等人中途變節要把領隊做掉,其中一個理由就是不斷有人神秘失蹤,新來者難免懷疑自己上了黑船,為求自保先下手為強。幸虧還剩幾個入夥較早的舊人及時扳回局麵。當時凱文與安格斯加入不滿一年,照理算不上“老夥計”,但像樣的新人太少,他才破例得到佩德羅的信任。如今老夥計隻剩下“臭鼬”圖米、“白眼”老喬和缺席的“鐵砧”,果真如圖米所說,下一步連凱文都有重大危險。聽圖米的話音,已經有溜之大吉的意思,他要是一走,領隊肯定變成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