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下)(1 / 3)

在隱形的掩護下傑羅姆橫穿廣場,翻過女貞木胸牆,在濕乎乎的草皮上踩出一溜足印。他駐足觀望,領主的宅邸形如溫室,擁有大量方便采光的斜麵;外牆安放著落地窗和玫瑰花窗,被許多彩色玻璃簇擁著,比水晶杯更加脆弱。宅邸的表麵布滿浮雕,屋頂的水漏刻成千奇百怪的獸頭形,隻有一道道褐色水漬說明建築物的真實年齡。

能挺立超過百年,這棟大宅必定防禦周全,隻是表麵不容易發現。

圍牆無人值守,周圍的草坪長到了一尺多高,草叢中卻格外安靜。為避免踩中陷阱,傑羅姆放棄了往上爬的打算,改走人來人往的正門。他動作極快,瞅準機會溜進中廳,然後沿螺旋樓梯登上二樓,再穿越狹窄的轉樓,前方便是主走廊。他探頭一望,走廊依然無人值守,難道波的情報有誤?傑羅姆開始產生禍不單行的預感。

平時他不可能主動入彀,但現在隻能無奈去擰門把手,但願腦袋上不會掉下擺錘來。

房門微啟,他第一時間皺起眉頭。

乍一看像在照鏡子,門後橫著空空的走廊,與他站立的這條一模一樣,同樣有個傑羅姆·森特愁眉苦臉地望過來。傑羅姆對自己說千萬別!他抱著最後的希望往前挪步,穿過鏡麵時隻覺眼前一花,結果又回到了原地。

二樓的第四個房間就這麼被抹掉了。

--該死的!“鏡像迷宮”!

傑羅姆四肢冰涼,情知遇上了可怕的難題。這道障礙比一張紙還薄,實際上卻和三十尺高的城牆差不多,同樣能叫人無路可走。“鏡像迷宮”與城牆的區別在於,向城牆吐口水至少是安全的,“鏡像迷宮”會把口水反射回你臉上。傑羅姆瞧著鏡子裏的自己,除了豎起中指比劃兩下,這道障礙簡直軟硬不吃。

普通“迷宮術”最多維持十來分鍾,透過折疊空間形成複雜的走廊,進入者要憑記憶尋找出口,因此聰明人受困的時間很短,隻能稍微拖慢前進的腳步;“鏡像迷宮”脫胎於“迷宮術”,通過專用設備保證法術長期生效。高登爵士提到過本城的“護法師社團”,有資源當然要好好利用,這下傑羅姆明白為什麼找不著衛兵了。除了迷宮的建造者--估計就是羅伯特·馬碩的扈從--隻怕再沒人知道如何進去,還用得著守衛嗎?

意識到他們像看管財物一樣對待一個弱女子,混賬得超乎想象,傑羅姆體會到波的心情了。一股狂怒讓他恨不得把羅伯特·馬碩一掌拍死。這家夥不配享有公平對決!背後一劍、把足量碎冰渣灌進他肺裏,才是給猥褻犯的合適下場!

不過想歸想,傑羅姆還得提前與人質接觸,接著快馬加鞭消失掉。假如變成公開劫持,會給敵人留下攻擊的口實,不隻他逃不出城門,連手下的性命也得搭進去。

傑羅姆強壓怒火,取出法術書,翻到錄有“預言術”那頁。雖然瀕臨絕境,但他仍有兩個選擇:要麼預測接下來的發展,伏擊轉移人質的敵軍,然後一路狂奔逃到天涯海角;要麼堅持最初的構想,把僅有的“預言術”用在破解迷宮上,最後狠賭一把。

麵對兩個渺茫的希望,傑羅姆很快放棄伏擊計劃。這樣做意味著與馬碩開戰,以他的軍事實力必將不戰自潰。隻剩下破解迷宮這條路了。傑羅姆在頭腦裏勾勒草圖,基本的構想很快清晰起來:

因為對未來的預測充滿變數,“預言術”的內核包含一個混沌模型,在法術施展過程中,產生的冗餘信息爆炸性增長,很容易引發腦溢血。根據傑羅姆對法術的理解,該核心有著極強的破壞力,單獨提取出來可以當成炸藥使用,而且是最不穩定的那種。聯想到擅長逃命的“旅法師”隻拿一塊碎玻璃便切開了“廣識者”體內的虛擬現實,傑羅姆假設他也運用相似的原理,最終才得以脫身。

不幸的是,整套理論還停留在假想階段,而且沒機會做試驗了。腦子裏正好記憶過“預言術”,他孤注一擲開始冥想。

憑借多年訓練獲得的專注,傑羅姆冒險實施自我催眠,無視漸漸迫近的敵人,精神沉入到意識底層。褪去了肉體外殼,他隻剩一縷遊魂在幽暗中下潛,視野收縮成細細的光束,來回探查頭腦中的記憶碎片……一次粗心誤判,遊魂觸摸到某個危險區域,被澎湃的絕望擊中,構成他的部分元素輕易折斷了、墜落到黑暗中……遊魂負痛前進,如他這般存在於一閃念的脆弱意識,周圍那些強烈的波動總是致命的。他像個不幸的探險者,因為洞穴越來越窄,隻得拋下鍾表和指南針、甚至部分肢體,不惜代價地繼續前進……經曆無限漫長的旅程,遊魂終於鎖定了目標,“預言術”如同棲息在地窖中的卷心菜,被病態的葉子裹得嚴嚴實實。接下來提取核心的步驟將永遠是個謎,他隻記得失去意識前、曾懷著巨大的恐慌向上逃離。

視覺和聽覺最先恢複。

傑羅姆重新感到雙眼緊閉,心跳像單調的擂鼓聲,腦袋裏多出個嗡嗡叫的馬蜂窩。來不及等到完全清醒,提取出的法術的核心幾乎已粉碎了,傑羅姆立刻把它化成咒語,歇倫字母小飛蟲似的脫口而出。

咒語的效果立竿見影。

一記亮點發自兩眼之間,然後膨脹成深邃的開口。開口包含強烈白光,將他脆弱的腦與一片未知領域相互貫通;沿這條捷徑,無限的信息瘋狂井噴,暴風雪般自由飛舞,每片雪花代表一道未解碼的密電文,他需要全世界的密碼本才能一一破譯。傑羅姆眼前金星亂冒,耳邊哞哞亂叫,身體像飛旋的硬幣……突然,某種東西猛然頓挫,雞蛋般裂開了。

傑羅姆頭痛欲裂,不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隻知道自己搞壞了腦子。不知何時,短劍已在手中,傑羅姆注意到“鏡像迷宮”的開口被劍鋒所破,裂縫綿軟蒼白,像砧板上破了膛的魚。

--成了?

稀裏糊塗地完成了最困難的任務,理智告訴他定有人在暗中相助。他根本沒抱成功的希望,隻是拒絕放棄最後一個“也許”罷了。一切來得太詭異、太順利了--如果忽略掉劇痛、暈眩、差點癲癇發作的話。傑羅姆默誦著乘法表,一邊活動四肢,確定沒惹下什麼後遺症。他望著天花板尋找奇跡的征兆,但毫無收獲,隻好假定這是對一名偽神打手給予的獎勵。

在雷文傳遞消息以後,冥冥中的手顯然離他更近、影響也更劇烈了。剛才的場麵再多幾秒肯定會把小命弄丟,他感到非常納悶,那些無意義的訊息究竟包含多少秘密?傑羅姆不得而知,滿懷著僥幸貓腰鑽過裂口,他捕捉到輕微的暈眩感,說明剛經曆一次傳送。

“鏡像迷宮”的拓撲結構迎麵而來。起初隻是粗糙的點和線,然後借著明暗對比產生出立體感,最終添加材質和顏色,像一幅從素描開始的畫。

他麵對著一間平凡的小套房,設想中華麗的壁爐、桃花心木梳妝台、掛著絲幔的精美睡床都沒出現,這兒僅有一門一窗、一張臥榻。窗外輕霧彌漫,積雪的山巒穿透霧氣安然矗立,狹長的針葉林帶為山峰安上銀色花邊。套間的環境和普通“迷宮術”同樣單調,傑羅姆沒啥怨言,經曆一波三折,他所尋求的珍寶總算出現在眼前,就睡在小房間的床上。

薇斯帕枕著兩本畫圖集,懷抱枕頭側躺著,修長的脖子係著紫水晶吊墜,水晶仿佛半凝固的眼淚。她穿一件無袖純白連衣裙,烏黑秀發結成長長的發辮,用銀鏈製成的頭飾將發絲攏在一塊,銀鏈末端編入辮子直垂到腰際。沉睡中的臉龐清秀絕倫,眉頭微蹙,也許做著不愉快的夢。她的肩頭渾圓,露出裙擺的小腿光滑細膩,腳掌的弧線極美。雪白的肌膚配上雪白衣裙,靜臥在霧蒙蒙的窗前,她看上去如此脆弱。

傑羅姆心頭隱痛。假如幾天前態度堅定留她在身邊,事情不可能發展到今天。如果離開首都時見她一麵,幹脆做個了斷的話,也許她早去了南方。若非自己三心兩意,兩個女人都不必受到傷害……太多遺憾淤積在心頭,一時間感到秋意沁人。明知沒什麼作用,傑羅姆忍不住愧疚,還是為她披上自己的外套。他動作小心翼翼,生怕眼前人隻是個幻影、會輕易隨風消散。

腦子裏“叮叮叮”敲響了警鍾,傑羅姆緊握住袖中劍,金屬的涼意令頭腦一清。情況不能再拖,傑羅姆伸手輕撫她前額。

薇斯帕睡得並不安穩,身體畏縮一下。透過這短暫的接觸,傑羅姆發現她的體溫稍低,光潔的額頭上蒙著層細汗。如果仔細分辨,她周身還散發一股獨特的甜香,其中某些成分惹起了他的警覺。

被掌心傳遞的金屬的寒意喚醒,薇斯帕慢慢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