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鹹陽北門,向西北方向行得百餘裏,進入了涇水中遊的山地,便得見漫漫青山下的那座奇特的城堡。那便是世人聞名恐懼的秦國監獄——雲陽獄。
雲陽獄本身不是太大,卻堅固險峻,能防劫獄。牢獄起建前,那些堪輿家們便是相中了這一片處在黃土地帶中罕見的岩石山區,地形險要,易守難攻,且又山勢威峻,水流凜冽,暗合法刑肅殺之秋德,於是便諫言在此建起雲陽獄。
數百年來,雲陽獄幾度修整,獄中關押的莫不是罪孽深重,需重刑嚴治的犯人,其中更不免有官員、世族、士子等身份高崇,地位顯赫的罪犯。除了牢獄執刑的上百名獄吏獄卒,牢獄外的峽穀出口,還有一個千夫長率領的千名甲士經年駐守。這支“軍隊”很特殊,名義隸屬廷尉府,但卻隻聽秦王號令。若無秦王令牌,任何人包括廷尉都不得入內。
獄堡中沒有一絲光亮,幽暗一片。
韓非蜷縮在牢房一角,耳靠著牆壁,似在聽牆外的風嘯聲和雨落聲。鋒芒桀驁的雙眼已然闔上,兩日的重刑吏治下,他已氣息奄奄,細若遊絲。曾有一度,韓非受刑不過,恨不得就這麼死了也好。然而,無有王命,秦國的獄吏獄卒又豈能讓他如意,在測出其受刑極限後,日夜折磨,卻不得其死。
沉寂的牢房中,韓非雙眼一顫,聽得遠方傳來的一陣細碎腳步聲,緩緩睜開一線看去,隻見一點光暈在黑暗的甬道盡頭亮起,向著此間緩緩飄來。
“有人來了?”韓非頓時精神一振,眼中暴起一絲光彩。然而透過粗大的鐵欄柵定睛一看,卻是李斯與夏太醫隨著獄吏前來探望。眼見來者並不是自己所期望的人,韓非眼中的光彩瞬間褪去,黯淡下來,複又緩緩闔上。
李斯站在獄門外,借著幽暗的燈光看向韓非:原本那削瘦挺傲的身軀變得傴僂,在牢房角落的草鋪上蜷縮成一團,微微顫抖著;古舊的老韓服襤褸破爛,一道道暗黑的傷口清晰可見,斑駁猙獰地爬在原本細白的皮肉上;那一雙手,那曾寫下《說難》《孤憤》的雙手此時變得血肉模糊,黴腐發黑。
隻是幾日不見,那位爍爍其華,冷峻傲岸的絕世公子竟變成為這等摸樣!之前,他隻道韓非入獄後隻是稍受處罰,以示懲戒。思及王族公子未曾受過刑,還特意請得夏太醫同來,為韓非略作醫療,卻不曾料到獄吏獄卒大動酷刑,韓非淒慘至斯。那不僅僅隻是身體上的傷害,受此大辱,韓非心口上的創傷又該如何!
李斯驚駭震怒,衝著開門的獄吏厲聲喝問:“為何用如此重刑?這是誰下的令!”
“姚大人帶有王命,王命嚴治,不敢不重。”獄吏開門之後急忙退到一旁,小聲稟報道。上有毫發之意,下有邱山之取。姚賈是恨極了韓非,同樣的王命,隻在傳令時候勾勾手指,動動眼色,頓時令獄吏改小罰作大刑,即便傳入秦王耳中亦非其過。這些李斯隻在瞬間便明悟了,獄吏有王命做擋箭牌,即便他是廷尉,也不好發作。
“暫緩用刑!吾將稟報大王,再作理會。爾等先好生照看公子!”無論如何,雲陽獄名義上仍是隸屬廷尉府,作為堂堂廷尉,李斯的話雖比不上王命,但那也是命令,比姚賈的眼色管用許多,獄吏急忙點頭稱是。
李斯眼見韓非精神萎頓,氣息奄奄,不宜交談說話,便將欲與之說的勸言全都拋卻腦後,隻是站立在門外,默默地看著夏太醫為韓非治療身上的創傷。良久,夏太醫治療完畢,起身衝李斯微微點頭。李斯長身作揖,無聲謝過,隨即帶著夏太醫離開了。
從進來到離去,李斯未嚐與韓非說過一句話。韓非睜開眼,麵色複雜地望著李斯遠去的背影,小聲嘀咕著什麼,旋即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叔父,叔父!”不知過了多久,恍恍惚惚間,韓非聽得有人在耳邊輕聲呼叫,低聲哽咽著。黑暗中,韓非睜開一線,看向那一道跪在身旁,似曾相熟的身影。
“叔父,您受苦了,禁兒來遲了。”借著高牆上窗孔投入的微弱天光,眼前的身影漸漸明晰起來,韓非眼中驀地暴起一絲神異的火花,嘶聲沙啞:“禁兒,你來了!”
夏太醫神色惶急,策馬奔騰,飛速趕往鹹陽城。路上風雨甚寒,卻不及他心頭的冰寒。
老天爺果然不肯讓他多過一陣安寧的日子,接到小姐垂危的消息,他的腦海中第一時間泛起了血淋淋的兩個大字:“天譴!”無暇對不住探詢韓非傷勢的李斯多作理會,夏太醫跳下車去,劈手奪下前來報訊者的馬匹,狠作鞭撻,縱馬疾馳而歸。
天色黑暗,鹹陽北門已然關閉。夏太醫心若火燎,顧不得叫喊城門,雙手一按,徑直自馬背上躍起,一腳踢踏在飛奔中的馬首上,借力上衝高飛。上升至半途,漸漸感覺力竭氣盡之際,夏太醫的長袖中忽而飛出數道細線,釘入城頭牆垛,猛拉借力,翩然躍上城頭。
未等夏太醫站穩,左右忽有火把晃來,耳邊兵戈呼呼橫掃,聽得城頭士兵大聲喝叱道:“來者何人,竟敢擅闖城門,該當何罪!?”
“秦王侍醫夏無且,都給我讓開!”夏太醫無暇多做解釋,揮袖拂開掃來的長戈,甩下禦賜太醫令牌,未等城頭士兵反應過來,便如同大鳥一般向城內躍下,在鹹陽街道上風馳電掣而去,轉眼便失去了蹤影。
“好厲害!不用追了,那是夏太醫沒錯。”鹹陽將軍俯身撿起地上的令牌,一臉的歎服。方才火把晃過之際,他已然看清了夏太醫的臉。更何況,知曉夏太醫脾氣的白雲早已派人前來打過招呼,避免生出誤會事端。
夏太醫趕到之時,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憂心忡忡守在義診鋪外的白雲。此時的白雲沒有了往日的從容淡泊,臉色慘白,眼中滿是悔恨,席坐在雨中,錦衣華服上黑一塊,紅一塊,不複昔時優雅高貴的公子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