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初到韓家屯,是趙西來把當地無惡不作的旗兵殺了。那晚村民又燒鞭炮,又烹牛宰羊,以酬謝各位。正當眾人皆歡天喜地,唯趙西來在木屋內獨自惆悵。吾問其因,伊說:’有何值得高興?我寧願他們對我生恨,亦不要一絲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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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左寶貴來到了嶽林住的小木屋。親兵都被命令在門口看守。嶽林也不讓他的兄弟進來。
“慚愧……”左寶貴像是心有餘悸。
灰暗的木屋裏就隻有他們倆。兩人對坐著,中間是個破舊的茶幾。
左寶貴雙手擱膝,坐直了腰。嶽林則靠在椅背,彎腰坐著,雙手擱在扶手上,頭側向一邊垂下,臉色蒼白,目不轉睛的盯著茶幾,蒼蠅飛過睫毛也沒有眨眼,恍如一具死屍。要不是進門時他看了自己一眼,左寶貴真以為他已經死了。
左寶貴說話後嶽林一直沒有答話,也沒有動。
左寶貴深知嶽林已經心力交瘁,也沒計較,低下頭耐心地等候嶽林的反應。
“告訴我……”半晌嶽林終於開腔,像是死人在說話:“為什麼天底下,畜牲這麼多,人,這麼少?”
左寶貴想了片刻,猜到嶽林指的“畜牲”是什麼,心情更是沉重:“因為人都死得早……都被畜牲吃了。”
嶽林的目光終於移往別處,僵硬地點了點頭,呆了半晌,又問:“那……為什麼,人,總是被畜牲吃掉呢?”
這回左寶貴不懂回答,直愣愣地看著嶽林。
聽不見答案,嶽林開始獰笑:“……不就是因為畜牲實在太多,人太少嗎?”這時坐直了腰,身子前傾,離左寶貴的臉隻有數尺,瞪大那布滿血絲的雙眼說:“你不是畜牲,你能活下去嗎?”話畢更瘋瘋癲癲地笑,身子笑得抽動起來,慢慢地靠回椅背。
嶽林的笑聲很大,大得連門外的人也感奇怪。
左寶貴凝視著嶽林良久。他仿佛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全身的皮膚也不自覺地起粟。他想起剛才在村口看見村民瘋狂的,血腥的一幕,感受到這三個多月來在韓家屯被圍是怎麼的一個人間煉獄……這時左寶貴微微頷首,有意無意的放眼窗外那片漆黑的大地。
風,颼颼地吹。時像野獸在嚎叫,又時像哀鴻遍野。
笑累了,嶽林停了下來喘息,仰頭閉上眼睛,淡淡道:“就我的頭,行不?”
“難。”
“他說了算?”
“他說了算。”
“我同情你。”
“你挖苦我嗎?”
“不。”
“你是我會怎麼做?”
“他說了算。”
兩人相互一笑。
頓了一頓,嶽林又說:“欽犯,就十幾人。十幾個頭,換幾百個兄弟和家人的命,行不?”
左寶貴沒有回話,也避開嶽林的目光。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嶽林怒拍一下茶幾站了起來。
門外的人也馬上手執武器,窺看裏邊的動靜。
左寶貴卻不動如山,眼睛往下的看著桌麵。
“你知不知道……”嶽林怒道:“不是我們想把你們當敵人看,是你們逼著我們把你們當敵人看!”
隻聽得左寶貴平靜地說:“你知道,他說可以,你是不是就信了?你又為什麼要我來,而不是直接跟他說了?”
嶽林深深地呼吸著,說不出話。
左寶貴繼續道:“他等了三個多月了,連我也瞞了,我想,他不會殺十幾個人就走的……”
嶽林的拳頭慢慢放鬆,怒氣漸去,隨之而來的卻是無盡的悲慟和無奈。
這時左寶貴也難掩感慨:“我隻能說,我會盡我所能……保其他人一命。”話畢抬頭看著嶽林。
嶽林仰頭閉目,恨不得馬上自刎奉上人頭,好讓盡快了結自己的痛苦。
未幾,嶽林突然跪下。
左寶貴意想不到,馬上站起欲扶他起來。
隻聽得嶽林低著頭,雪涕絕望的說:“想不到,我死前……還是和他們一樣……跪著……”
門外的兄弟聽見都替老大難堪,紛紛落淚。
看著一個昂藏七尺的漢子,一個叱吒一時的人物,如今如此卑微地跪在自己跟前哀求,左寶貴也很是揪心,眼睛也湧上了一層潮濕,脫下官帽,雙手緊緊地握著嶽林的雙臂說:“我是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