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身靠桌角俯視他,冷冷抱起肩膀道:“你是說馮保嗎?”
程連安忙道:“不,是親生父親。”
常思豪道:“原來你還當程大人是親生父親。”
程連安抬起眼來:“義父已經將千歲和家父的事情對奴才講過一些。千歲忠人之事,千裏尋孤,奴才感激不盡。”
屋中一陣安靜。
常思豪審視他道:“你有什麼打算?”
程連安低頭一陣沉默,道:“沒有打算。我……隻想活下去。”
他的頭再度揚起,臉上是一種死般的漠然:“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你錯了,你根本不懂我。”
他目光轉低,眼中情緒複雜。
複雜得絕不像一個孩子。
但常思豪卻懂了。
——我隻想活下去。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武功,隻有一條命,一張需要食物的嘴。他需要一個位置,屬於他自己的位置,可以令他活下去的位置。
生存不需要孺慕天真。
義父可以提供他所需一切,然而男子漢又豈能寄食於人?
人,早晚都要自食其力的。
一瞬間,常思豪仿佛看見了家鄉那間低矮破舊的肉鋪,看見了那方被亂刀剁得糟碎的砧板、那把掛著肉的油亮亮的黑鐵鉤和那對同樣油亮亮的繼父的眼。
他幾乎想要破口說出來,告訴程連安:“我懂你。”然而這三個字出口,隻怕程連安又未必明白,明白又未必相信,相信又未必承認。
縱使有相同的經曆,相似的心路,也未必有相近的想法。
這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使得他陷入良久的沉默。他忽然覺得不知該怎樣與這孩子溝通才好,所有的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軟弱無力。
隔了好一會兒,他說道:“離開東廠吧。”
程連安問:“為什麼要離開?”
常思豪反問:“東廠有什麼好?”
程連安抬眼:“東廠有什麼不好?”
常思豪胸中騰起怒火:“你怎能是非不分?東廠是魔窟,天下百姓無不痛恨的魔窟!”
程連安不屑冷笑。
聲音平靜如水:“如果東廠是魔窟,那麼天下又何處不東廠?”
常思豪身子一震,目光直,耳中天地陡靜。
想這世間政界黑暗,官場傾軋,將軍墨吏貪汙腐化,治世能臣致仕歸家,武林之中勾心鬥角,江湖內外日夜廝殺,商人謀利迭出奇計,僧侶相爭各供菩薩,哪一處不是魔窟,哪一處沒有魔鬼?這人間本是地獄,隻是人卻錯把這裏當成了家啊!
——天下何處不東廠?
也許這句話擱在半年,甚至三個月前,自己聽了還會不屑一顧,可是現在,大不一樣了。
程連安道:“我來到京師,就必須融入這裏,從我對自己下手的那一刻起,就早已不能回頭。”
常思豪瞧著他的眼神,忽然看見他光著細伶伶的小身子坐在空房裏,低頭麵對一柄刀的模樣,心中猛地抽痛,指尖微顫。
程連安繼續道:“其實郭書榮華說得對。東廠二字,隻不過是掛在門上的招牌,真正運轉著它的,是人。”
他的目光緩緩轉來,定在常思豪臉上,聲音冷靜而清晰:“這些人可以是郭書榮華、曹向飛、曾仕權,也可以是您、是我,不是嗎?”
這目光如此澄澈、堅定、鮮亮,像在溪底遊弋浮沉的陽光,一瞬間令常思豪有種被征服的錯覺,隱隱約約地讀懂了他別樣的雄心。
程連安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雕龍玉佩,看了一眼,輕輕放在桌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