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兩相知(2 / 2)

官場糜濁,閑暇時三五聚會談詩論道、數黑論黃,既可在風雅中得到暫時的解脫,也是一種交際往來的重要途徑。徐階為官多年,自己覓購、他人贈送的書畫精品數不勝數,此時打開桌案背後的大櫃,麵對一檔檔的卷軸,竟有種無所適從之感。

猶豫了半天,他還是拿了最常看的那兩軸,合上了櫃門。轉身將兩個卷軸輕輕放在桌上,拉過椅子坐下,將其中一個緩緩展開。

卷軸黃中微微透青,是造紙混漿時加入了綠苔,紙內暗細紋路看上去如草染荒城,是一片帶有生機的陳跡。

這是北宋米元章的望海樓原本,寫的是:雲間鐵甕近青天,縹緲飛樓百尺連。三峽江聲流筆底,六朝帆影落樽前。幾番畫角催紅日,無事滄洲起白煙。忽憶賞心何處是? 春風秋月兩茫然。

徐階凝神而觀,時而賞詩,時而品字,此詩意態雄渾不失細膩,氣象直追盛唐。然而字體卻多帶偏斜,重勢不工,失於結構,便少莊嚴。看罷多時,他合卷閉上了眼睛,表情裏流瀉出一絲淡淡的遺憾。歇了一歇,又將另一幅展開,上麵裱的卻是一封信簡,標題是賀嚴公生日書。這是當年嚴嵩壽誕,胡宗憲命徐渭代書表賀之作。倒嚴之後,從府中查抄出來,便成了指認胡為嚴黨的罪證之一。

這封信言辭華美,歌功頌德,極盡吹捧之能事,字體接近米元章,卻收攏得端嚴偉岸,尤其轉折處力度勾雄,顯現出驚人的氣魄和變化,使人覺得有如此筆力之輩其性必然傲立獨行,決然無法寫出如此肉麻文字,可是偏偏落墨如鐵,切切真真,觀來便有一種英雄於矮簷下折腰摧眉,暗裏卻咬齒如憤的情態躍然紙上。

徐階明白,徐渭雖然與胡宗憲相處合洽,可是他對嚴嵩是深惡痛絕的。當年嚴嵩勢大,不依托在他的門下便無法自保,胡宗憲與之交結之心也有無奈在焉,徐渭為了朋友,也不得不如此。然而他的心情卻都留在了字裏行間。這封信看起來如金玉華堂,洋洋壯美,可是細觀之下字字雄強棱岸,仿佛粗礪剛傲的塊壘青岩,那種鬱憤難舒之氣,與王右軍喪亂貼中的哽哽悲慟有著同樣的感染,甚至可以說兩者達到的高度,可以等量齊觀。

他一麵看信,一麵以手指虛畫,感受其中的力度和氣勢,神思深入之際不覺內心生癢,當即命人研墨鋪紙,起身提筆臨摹。

片時之後珠簾挑響,徐瑛走了進來,見父親凝神寫字,便悄無聲息地湊近。他自幼在父親督導下學習,對於書法也頗有見地,此刻瞧著紙上文字,臉上露出笑容道:“爹,我總以為您的字早就成了,卻不想仍在變化,總有進步。”徐階提筆觀瞧,覺得自己這幾字結構雖佳,用筆卻顯得幽深逼仄,個中變化、靈動與氣象,皆遠不及徐渭原體,卻也不對兒子解釋,淡淡問道:“這幾日,外麵有什麼消息?”

徐瑛笑道:“嗨,我看您是白擔心,那姓常的閑得沒事幹,找來了梁伯龍那幾個戲子,今兒東廠、明兒侯府地辦堂會,招了一幫人喝酒玩樂,僅此而已。”

徐階經風過浪多少年,極其敏感,立刻問道:“他們請的都是什麼人?”

徐瑛笑道:“多是些五品以下的小官,您不用緊張。他們根基才有多深?能請到那些人,我看也不過是因為郭督公的麵子。”

郭書榮華的麵子能為對方所用,兒子卻是這副表情,徐階幾乎想要伸手給他一個嘴巴。壓著火氣道:“堂會上常思豪和他們談說些什麼?”徐瑛道:“沒說什麼啊,能說什麼?被請的官員裏也有咱的人,回來報說,他們隻是看戲聊天,另外還請了不少書畫名流之類,爹,我看那常思豪是個老粗,此舉不過是小人得誌後急著想擴展一下交遊圈子,往自己臉上貼貼金罷了。您不也說他沒別的本事嗎?”

徐階凝目不語,照說對方在強烈的挑釁之後,接下來應該藏有後招,決然沒有轉身去玩樂的道理,難道是看自己沉穩不受激便退縮了?恐怕不大可能。又問道:“梁伯龍他們唱的什麼戲?是不是又有諷刺暗示的內容?”

徐瑛搖頭:“沒有。他們唱的都是些新戲段,多屬才子佳人一類,聽說是一個什麼叫田水月的人寫的,挺雅致就是了。”

話尤未了,就見“啪嗒”一聲,父親手中筆管落在紙上,二目直怔如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