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瑛愣了,翻眼瞧著他:“元美,你這話什麼意思?郭督公跟咱們很是親近,今天他送來的百壽帖是親筆所寫,你又不是沒瞧見。”
王世貞臉色陰沉地瞄了徐階一眼,低頭道:“正是這幅字,表明了他的心已非我同流,甚至可以說,已然站在了咱們的對立麵。”
徐階眉凝憂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王世貞道:“恩相可還記得?他那字帖中,瘦金大字兩邊,是八個中等大小的壽字形成一聯,所用筆體各異,右邊從上往下,依次用體為徐浩、懷素、蔡京和智永。左麵四字用體為:陸機、顏真卿、柳公權和黃庭堅。”
鄒應龍驟然省悟,臉上立刻變了顏色。
徐瑛道:“這幾人都是有名的書家,各取一體,又有什麼不對?”
徐琨揮手在他頭上抽了一巴掌,罵道:“隻你這蠢材,不學無術!右聯是藏頭字,寫的是‘徐懷蔡智’!蔡京乃北宋巨奸,智又與‘誌’雙關,這不明明是罵爹爹懷有和奸相蔡京一樣的詐智禍心麼!”
徐瑛恍然大悟,剛咬上牙又覺不對,捂頭說道:“若是聯,左右總該對仗吧?可是左邊藏頭是‘陸顏柳黃’,陸又是誰?姓陸的臉和柳葉一樣黃又是何意?根本不成句啊,以此觀之,右邊會不會隻是巧合呢?”
他說完這話,發現父親徐階、大哥徐璠、二哥徐琨、鄒應龍、王世貞都沒聲地瞧著自己。不禁呆了一呆,皺起抬頭紋,怯聲問道:“怎麼,我說的不對?”
話尤未了,頭上又挨了二哥一巴掌,徐琨罵道:“你這豬頭!上聯藏頭,下聯就必須藏頭?就不許押尾?就不許押尾?就不許……”說一句在他頭上抽一句,忽然想到父親瞧著,這才罷手。
徐瑛疼得眼淚直冒,兩手不住揉著腦袋,緩緩直了腰,口裏叨念:“押尾,押尾……陸機、顏真卿、柳公權……”忽然“啊”了一聲,兩眼發直:“下聯尾字,是‘機卿權堅’!那豈非罵爹爹是權奸?”
屋中早已靜靜無聲,沒人應他的話。每個人臉上都透著一層陰鬱,大家心裏都明白東廠站到另一邊,意味著什麼。
王世貞垂首道:“閣老,依我看郭督公其實尚不想與咱們為敵,他這壽字貼中間的大字用體為‘瘦金’,瘦者,收也,暗夾鳴金收兵之喻,似乎意在勸您急流勇退。底下幾十個小壽字用體各異,左出右進,大小不一,其意又在暗指:若是您不收山,隻怕‘壽不諧齊’。”
徐瑛皺皺眉,似乎想說什麼,揉揉腦袋卻又忍住。老大徐璠道:“元美,你這麼解,是否有些牽強?”
鄒應龍凝目思忖片刻,把話接了過來,道:“不然。”麵向徐階:“恩相,元美所言倒也有理。因為兩邊這八字,也有這層意思在。‘徐懷蔡智’中的首字徐,是徐浩,此人於代宗時被封為會稽縣公,後來做過吏部侍郎,德宗年間授彭王傅,進郡公。卒年八十,獲贈太子太師,可謂善終。尾字智,是智永,智永乃王右軍七世孫,名門世家之後,卻甘於淡泊,隱於空門。以此二人結上聯首尾,顯然有勸您善始善終,歸退林泉之意。而下聯‘機卿權堅’中的首字機,是陸機,此人做過平原內史,卻死於‘八王之亂’,被夷三族。尾字堅,是黃庭堅,此人曆任國子監教授、校書郎、著作佐郎、秘書丞等職,風光一時,後來卻屢遭貶謫,死於宜州。上聯顯然在暗示功成身退的好處,下聯則是表明了官場破敗的結果,其意正與元美所解相合。”
徐階聽完久久無言,張手讓二子扶起,垂袍拖帶緩步踱行,在屋中轉起了圈子。鄒應龍、王世貞的目光都隨著他腳步轉動,靜靜等待著回應。
徐階挪著挪著,忽被一綹發絲拂得麵上生癢,側頭看時,窗外晚風輕柔,庭下花蔭搖動,雲上月色溶銀。
這個院子,自己已經住了十幾年了。
眼前這副景象,與以往相比,並沒有任何的變化。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連市井蒙童都能脫口而出的俗聯,此刻想來,竟令人如此寂寞。
二子見父親蒼老的麵容裏皺紋蠕擠,陰影幻刻,一時都不敢作聲。
徐階對窗凝望良久,啞聲緩緩吟道:“雲銷幾度,月自虧斟,一場登臨不是山。光陰絲繅,韶華繭瘦,不覺暗被流年換……”吟到此處,眼皮閉合,眼角邊眨出一道粘粘的淚涎,身子一歪,向後堆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