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吟鶴應聲領旨而下。
曾仕權剛才不敢打擾,因此收斂哭聲,這會兒看事情分派完畢,仍不敢出聲,隻在嗓子眼兒裏嗚嘟著,默默地揉抹眼窩。
郭書榮華擺手將程連安揮退下樓,一時船室中除了靜躺在榻的常思豪,就剩下他們兩個。
壁上小燈“吡吡”地爆了兩下燭花,濤聲似乎變響了許多。船體搖擺的力量順脊椎傳上來,令曾仕權覺得自己的腦袋像向日葵的花盤,入夜後找不見太陽,小風一刮便六神無主。
良久,一聲歎息似有似無傳入耳內,輕得像窗縫裏透來的風聲。
這讓他感覺到了某種鬆動,慌忙止住了悲咽,解下腰牌放到案上,拿袖子抹著淚道:“督公,您什麼也不用說,小權這心裏什麼也都知道。這三役長的廠牌,小權是一定要交出來的,隻是求您一件事:求您念在過去的份兒上,別趕我走,把我留在您身邊兒,伺候您,不管是梳頭還是刷馬桶,是炒菜還是倒痰盂兒,隻要您別嫌我老,別嫌我廢物,就成。嗚……嗚……”身子一塌,脖一擰,整個人歪喇喇堆在那裏,眼含熱淚,活像個唱“小上墳”的寡婦。
“你趕緊把這套收起來!”郭書榮華道,“別以為我念舊,老是可憐廠裏麵隻剩下你們四個!你看看呂涼,再看看慨生!哪個不比你省心?更不用說你們曹老大了!你想想這幾年除了吃喝玩樂,你還幹了些什麼?說過多少次了,若是沒有那些臭毛病,秦府的黑鍋人家會想到往你頭上扣?這趟君山的事如此周密,你還會失手?你可要知道,朝裏有多少人盯著咱們?江湖又有多少隻眼睛盯著咱們?還有那些賊心不死的——仕權哪,你這心裏就一點數也沒有嗎?”
曾仕權痛哭流泣,心裏卻暗暗騰起一股子喜悅:畢竟督公還是開口說話了。他也知道:這是在君山當機立斷、及時將情況如實傳報回來的結果。也許因畏罪而生的這點誠實,就是自己最後的希望了。“督——公——”他把屁股像一眼炮似地撅起來,如喪考妣地伏在地板上。
程連安下了船樓,不敢去聽樓上在說些什麼,緩步出來,上了甲板舉目一望,便瞧見棧橋邊的小笙子和安思惕。他瞧著安思惕,微微皺了皺眉,走下來打量著他身上的濕衣和臉上的傷痕,問道:“怎麼回事?”安思惕哆嗦著把自己之前如何掉進陷坑、剛才如何被張十三娘拱飛掉到水裏的事說了,又說怕督公就要傳喚,因此衣服也不敢換,隻好在這守著。
程連安心疼地道:“嗨,你有什麼事可通報的?再說督公忙得很,也想不起傳喚你什麼,這夜風多冷?身上濕著可不成,快下去換了烤火去罷。”叫過兩名幹事把他攙走,看看漸遠,拉過小笙子剛要說話,又瞧旁邊這站著個平眉正眼的儒生,卻不認識,問道:“這是誰?”
方枕諾剛拖著阿遙“棄屍”歸來,剛才聽安思惕稱呼這小太監祖宗爺,料想便是在嶽陽提到過的程公公,沒想到這個印象中權勢薰天的人,居然也是個半大孩子,拱手笑道:“在下姓方,方枕諾。”
程連安掃他一眼,不再理會,把小笙子扯遠些,避開幹事,低問道:“怎麼讓他活著回來了?”
小笙子一臉為難,聲音也是壓到極低:“嗨,您還不知道嗎?三檔頭那是出了名的奸,當時氣得是夠嗆,但自個兒卻偏偏不想沾腥,反而攛著我動手,沒把我給難死!”把當時情況略述了一遍。
程連安輕輕一哼,思忖片刻,低囑他一篇話,問:“使得清麼?”小笙子樂了:“您瞧好兒吧。”程連安道了聲“走。”帶他下了棧橋。這時安思惕剛把內衣換上身,嘴裏叼著塊餅從帳篷出來,對著河灘邊一堆篝火,邊烤邊嚼邊穿外套,瞧見程連安來,忙吐了餅問候。程連安忙擺手表示不必,從幹事手中接了外衣親手替他披上,一起在火邊坐了下來,道:“唉,以往你在宮裏,日子過得舒服,出來風風雨雨、磕磕碰碰的,可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