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鴻野對袁涼宇之死也有疑慮,聽雲邊清這麼一說,感覺很多線索都被牽動,有了串連之感,展現出的推理竟然無比真實合楔。心頭紛亂之中,又聽他問自己主動請纓去山西之事,當時確是如此,因此點頭答道:“是!”這個是字答得有些倉促,好像不僅是請纓,而且把之前那些話也算在裏麵了,雲邊清那邊不等他再加解釋,先接過來道:“好!我知道你的為人,有實話絕不作假。可是我告訴你,我那可不是為袁涼宇報仇,而是想看看秦家方麵情況倒底怎樣,結果不出我之所料:秦老爺子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秦家人更沒去過江南殺人!當時你在場,也聽得清清楚楚的,是不是?”
風鴻野點頭道:“是。”
雲邊清道:“當時明誠君已經意識到大有問題,於是和秦家達成協議撤回,我們暗中做了許多查證,找到一些線索,本來有機會往上通報,不想長孫閣主入京,後來退隱江湖,此事就此擱置,姬野平卻順勢上馬,接手做了當家人!”
姬野平聽這些話明知是假,可是偏偏句句像模像樣、嚴絲合縫,一時張口莫辯。回看楚原、胡風、何夕三人目光猶疑——他們跟著遊老在洗濤廬中隱居,不知內情有此表現也正常,無奈的是郎星克、餘鐵成等人以及手下聚豪眾武士臉上也都變顏變色,明顯有了動搖。原因很簡單:雲邊清和自己交情太好了,這話不由得他們不信。
雲邊清臉色有些淒然:“野平,你我是多年的兄弟,在一起比誰都好,閣中上下盡人皆知。可是大義之下沒有親疏可言。這一趟五方會談是你暗中策劃,我知道後極力反對,希望你能和眾兄弟們商量後再做決定,你卻一意孤行。後來赤烈上師來得太過大張旗鼓,又出言不遜,使你惱羞成怒,因此搞得血濺君山,你的禍已經作到頭了!連小山上人和陸老劍客兩位前輩都說不動你,我自知多言無益,因此上才反出聚豪,可是時至今日,做哥哥的還是不願放棄,兄弟啊!你就聽我最後勸一句:投降罷!別再負隅頑抗,想你的皇圖大夢了!”
他言辭愈是懇切,姬野平怒火越熊,直氣得發絲倒豎,渾身抖顫,橫槍指喝道:“叛徒!你這叛徒!”
叛徒二字原是針對雲邊清胡編亂造而說,此刻在眾人聽來,倒像是指責對方不念相交之誼,不替自己遮掩護短。聚豪武士中有幾人身上一鬆,兵器便由指尖滑落在船板上。
格當、格當、兵刃落下聲漸次響起。姬野平側頭回看,那些扔掉兵刃的人昂首肅立,滿頭滿臉,盡是失望悲憤之色。竟似不願再多看一眼自己。
盧泰亨忽然高聲喝道:“我不信!平哥兒是我從小看大的!他不是這樣人!”
這話像一閃雷音,於天地間憑空炸出一片寂靜。
風平四野,雲散碧宵,江水流瀉聲雄。
跟著,姬野平手下幾個親隨武士喊起來:“說的對!閣主不是這樣人!”“閣主不是這樣人!”“老雲說謊!閣主最敬重長孫閣主!我們最清楚不過!”“是他挑撥閣主請戰去山西的!是他想轉移視線!”“不錯!閣主從來就沒有過什麼皇圖大夢!他總是說要跟著長孫大哥殺貪官、分土地、帶大夥過好日子!”那些扔下武器的人也喊起來:“別胡扯了!你們還在信他!”“雲帝說的對!姬野平根本就不配做閣主!”“隻有長孫閣主才是我們的閣主!”這些人久戰極疲,力氣使到極限,喊出來聲聲帶血,頸脈蛇騰,姬野平聽得鼻中酸楚,心頭亂極,隻是沒處作道理。恰此時,不知是誰喊了句:“聚豪一嘯——”
爭吵聲為之一凝,人們目光向後彙集,隻見血艙中搖搖撐起一個血人,口溢稠血,眼神迷離,胸口一柄劍直通後背。
聚豪武士們見他起來,表情都極為驚訝,有兩個忙過去扶持。
這人左手扶船幫,晃肩掙脫了扶來的手,勉力向前邁出半步,右手反抓胸口的劍柄,勉聲再道:“聚豪一嘯——”
眾人懂了他的意思,不由得目光生痛,淚水滿噙,有幾個同聲接續起來:“——出江南!”
“哧、哧”滯澀聲中,劍體一分一寸地拔出,帶出紅血如漆,天地山河,為之俱顫。血人:“懲貪除惡——”
“分良田!”
應者明顯地增多了,和聲帶咽,似也染上血淚斑斑。
“千家萬……戶——”
“白蓮綻!”
那人氣脈明顯不支,但和聲響亢,那些支持雲邊清的人也都參與進來,仿佛重新歸入了團隊。
“要教……”
“撲”地一聲,長劍拔脫,那人前後心血噴如霧,仿佛正被一道紅雷擊透。
“江哥!”姬野平再忍不住,熱淚崩洪。
“要教,乾……”江晚劍指青天,鮮血逆袖入懷,身上畫袍紅透,如抱夕陽。
然而這一個“坤”字終究沒能說出口來,江風中隻見幾點淚光淩空一閃,江晚身子軟倒,攤堆在船板之上。
“要教、乾坤、顛倒顛!”“要教、乾坤、顛倒顛!”人們臉上道道晶芒閃耀,一如鑽石在衝割著燒紅的鋼板。那些扔掉武器的人們也將兵刃重新撿起,轉過身來,一齊坦對著官軍的銃口、炮口和各種軍器鋒芒,在滑膩的血漿中挺直身軀,扶持著彼此,呼喝不絕,仿佛所有人連成一體,化做了一條充血的聲帶,嘶聲嗡空拓岸,直上雲間。
此時此刻,誰是領袖已不重要,隻要每個人都忠實於心中這份理想,就已足夠。
瞧見這架式,眾官軍一時間遑然變色,連“討逆義俠”艦上的武林中人也都有幾分發怵。
陸荒橋仰天而笑:“血流盈艙仍然賊心不死,浮舟之上反倒眾誌成城,可笑可笑。也好。各位啊,既然有人要悲壯地走,咱們何妨就慷慨地送上一程?”趁眾俠劍訕訕點頭之際,又側身遙向旗艦上拱手道:“督公,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就將這些反賊逆黨交給我們吧!”等了片刻不見回答,卻見旗艦之側輕盈地滑出一條小舟,上麵載著一個白衣書生,蕩漂漂駛向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