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在留有景遂皇叔遺跡的牢房裏神思恍惚,地上有四處爬行的蟑螂和碩大的老鼠,潮濕的地麵不住地散發出一種異常撲鼻的難聞氣味熏得我頭暈目眩,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麵對著這樣一個新奇而陌生環境,從前天牢這樣一個詞語對我來說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從來也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跟這個詞語聯係到一起的天方夜譚,但其實我也並沒怎麼覺得真的那麼難以適應的了,環境的惡劣跟心如冰窟的絕望相比,能算得了什麼呢。好心的獄卒長給我送來了一頓還算是很豐盛的酒菜,他對我說,你是個好皇子,我們會記得你,你的絕世才華會讓世人都記得你,他們打算明天就要處決你,今晚最後一餐就讓你吃點好的吧,希望合你胃口。一會兒天牢裏很多個獄卒都跑過來,紛紛要為我倒酒,每個人都對我說我是一個好皇子,這樣死了很可惜。突然我原本以為冷卻了的心卻在這樣一個黑暗底層的地方逐漸溫暖起來,死亡,也忽然變得不那麼恐懼和重要了,我把天牢裏所有的獄卒都召集在一起,教他們歌唱我最近才寫出來詞曲,那一群沒有天資,也沒有經過訓練的憨直嗓音,把我的歌曲唱得不是很好聽,但卻唱得讓我無比動情,唱完後,我把酒分發給每一個獄卒喝,此時我不再是皇子,他們也不再是低賤卑微的下人,我們是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的一樣。獄卒長滿臉酒紅地俯到我耳邊跟我說,待會兒有人來探視你。誰會來探視我呢?我的疑問還沒有說出來,竟然看到那些剛喝完酒的獄卒們一個個莫名栽倒,然後像死過去一般臥地不起。他們怎麼了?我一把抓起獄卒長的衣襟對他吼問。他們沒事,我的皇子。獄卒長表情平靜地回答我,我隻不過是在酒裏下了些迷藥,他們隻是昏睡過去了。你給我送來酒菜卻在酒菜裏給我下藥,弘冀就那麼迫不及待地想要我死麼?連明天天亮都等不及麼?你誤會我了皇子。獄卒長麵對我的咆哮從容不迫,他抬起手指了指門外,這時我聽見哢嚓哢嚓天牢大門被推開的聲音,然後走進來一個錦衣夜行的人,一邊匆忙慌張地朝我走來,一邊取下麵罩。是周薔。
我們私奔吧我的王子。周薔在動情地喘息。
獄卒長把我從狹小的牢房裏放出來,你們快走吧我的皇子,這裏一切後果我來擔著,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能為世人留住你,是我最驕傲的一件事,是我的榮幸。獄卒長話沒說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毅然拔出寶劍刺進自己的心髒。死亡,是他為我承擔後果的方式,我來不及阻止他的死亡,同樣也阻止不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時候我才發覺自己依然是一個孩子,表達感情最炙熱的方式是不成體統地嚎嚎大哭。
後來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周薔拉扯著逃出天牢,這個計劃好了一切的女孩準備以一種最簡單的方式開始我們亡命天涯的生活,我在路途中問過她,我說你為什麼要來救我,你不關心你家族的存亡了嗎?周薔是哭泣著回答了我,她說,我已經顧及不了那麼多,我的選擇隻有你,除了你之外,再也沒有別的選擇了。於是我們在漆黑的夜裏緊緊相擁。
後世的正統傳記或是野史傳說,都對南唐的這一段煙波眾說紛紜臆想連篇,翰林學院裏那些史記官們在父皇無可置疑的威嚴下,不得不將這一時期的事實以一種欺騙性的手法流傳於後世,他們省略掉了我九死一生的回宮行程,也拒不交代哥哥弘冀不光彩的下場,是的,哥哥弘冀死了,他們記載的是哥哥在等待帝位降臨的無限焦躁中耗幹了自己的生命。這些當然不是事實的真相,這些隻不過是父皇為了維護皇室興盛和睦的良苦用心,而隻有我知道,哥哥弘冀是在迎娶他未來皇後的那一個晚上被人行刺而死,這是我們皇族裏不可告人的一個大醜聞。
我問周薔,哥哥有著舉世無雙的勇猛和敏捷,你一個柔弱女子怎麼能殺死得了他。周薔再一次對我美目流轉,你難道不記得你看見我的時候都忘記了呼吸麼,你哥哥不僅一邊在看著我還在一邊脫我衣服,他當然更會忘記看我手中藏著的匕首。
我想那晚我們的簡裝逃亡是我一輩子子最難以忘懷的一次冒險,我們一邊慌張地向前趕路,一邊不停地朝後張望,皇宮裏的追兵會把我們追上,紛亂的馬蹄會把我們踩死,犀利的弓箭會把我們射死,無情的刀劍會把我們砍死,路旁影影綽綽的暗夜陰影都會讓我們有一種草木皆兵的感覺。江南的春天是一個人們不好定位的季節,它會有和煦的暖風,但它同樣也會有夏日的炎熱和寒冬的刺骨冰凍,入夜,通常都是冷的,周薔在那個寒風徹骨的夜裏,沒有抵擋住暗夜的侵襲,我的懷抱也保持不住她的體溫,我知道她怕冷的病根子就是在那個時候落下的,從此以後每年的冬天,她都要穿上無比厚重的棉衣,她都喜歡像貓兒一樣躲進我的懷抱,她不喜歡一個人麵對讓她生病難過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