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興國元年第一個季度已是冬日嚴寒,開封一帶天寒地凍,鵝毛大雪紛紛嚷嚷連綿不止,河南這樣一個偏北地域,嚴重地讓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感到水土不服,很多次深夜,我在滿臉淚痕的哭泣中醒來,我思念亡國故土的心聲也隻有在夢裏才可以被肆意地宣泄被感召,於是在夜半無眠的時候,我已經隱隱約約地感知到,我在此地的時日大概已經不多了。在這個冬天,我多次向趙匡義請願,讓我去往南方,我再也不想理會朝政的爭鬥,我隻想去找一個南方的小廟駐紮下來,過剃度持戒的清修日子。但趙匡義從來都沒有理會我的請願,其實我當然能理解,前朝被廢黜的皇帝,不被永無天日地打進天牢裏,剩下的就是趕盡殺絕了,我這樣的還能見到每天的太陽與日落的優待軟禁已經實屬萬幸。隨後有一次趙匡義來到我的侯王府,他的到來讓我對此地不能久留的預料感知一語成讖。他來到我的府中,卻沒有正眼看我一眼。你先出去吧,我要跟周薇談點事情。我記得他是跟我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他的隨從侍衛就將呆若木雞的我架持了出去。

我記得那日是難得的晴天,稀薄的陽光透過厚重的雲層穿過我侯王府裏的斑駁樹影,陽光映照在青灰色屋頂上的皚皚白雪裏,映照在光潔的雲南大理石台階上,但那天的陽光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我坐在雲南大理石的台階上,望著屋頂上的皚皚白雪,望著無邊無際的蒼茫天空,望著我用畫筆可以描繪出來的金色太陽,我緊抱著雙臂也保留不住些許的餘溫,我像被人剝去了全部衣衫顫栗在徹骨的寒風中,我聽到房間裏趙匡義野獸一般的吼叫聲,我聽到我的妻子周薇撕心裂肺的淒哭聲,還有我身旁那些隨從侍衛們從鼻孔裏傳出來的此消彼伏的鄙夷嘲笑聲。

那天我一直在台階上坐到天色將晚,暮色四合的時候周薇從室內出來為我披上一件衣衫,她衣發不整淚痕沾襟的模樣我故意視而不見,時歲我將近半百之年,人生的重重磨難早已讓我心灰意冷,人生,還談何人生,此時一隻畫眉飛進我的院落,在牆東的香樟樹枝上停歇下來,用它歡快的語調對著空蕩的院落中鳴叫,我不禁潸然淚下。

關於河南開封我最後的一段記憶也是一個秋天,我在那個遼闊曠遠的中原地帶生活了將近三年的光陰,我記憶中總是覺得冷,那裏一年四季的陽光仿佛總是帶著逼仄入骨的寒氣,《南唐秘史》裏的篇章在那一年正式走到了尾聲,我的死亡將整個南唐的曆史要聞劃上了具有終結性意義的句號,《秘史》裏記錄我的期限之年是四十八歲。寫出了大量的辭賦詩篇被人們傳頌吟唱,但卻是一個糟糕的皇帝,這是整部《南唐秘史》可以概練歸結出來的最精辟到位而又不失客觀準確的兩句話,而它唯一留給世人去爭議的話題是我李煜到底死於我成就非凡的辭賦,還是死於禍水紅顏。其實我覺得這沒什麼值得爭論的,曆史是一隻巨大的齒輪,它隻會永無疲倦地往前滾動,行走,輾壓,吞噬,一切終將灰飛煙滅不留痕跡,包括齒輪它自己,所以一切的必然都是偶然,一切的偶然同樣都是必然,而我知道所有的事件隻不過都是讓真相走向終結的導火索,趙匡義來到我府中是導火索,他強權霸道地要求我的妻子周薇在每個月的規定時日去他的太宗殿報到朝拜並且無限期地留守過夜是導火索,我於萬念俱灰的悲痛中寫下一首虞美人也是導火索,一切都在導向我的死亡,死亡是不可逆轉的終結,眾所周知,我因思念故國的情愫過分明顯,趙匡義聞之大怒,擔心我利用餘暉,集結舊部,威脅他皇權穩固,又或許他貪戀我妻子周薇的美色,妄圖私自霸占,於是在我寫完《虞美人》之後,他師出有名,隨即賜下牽機毒酒,讓我李煜就此了卻殘生,他皇權永固。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

隻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