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的家鄉小鎮叫做溪水鎮,地處偏僻得連他自己都需要邊走邊一路打探,我們沒有走官道,福安買了一頭毛驢搭載我們簡單的行李,每個晚上我們都在找一些最簡陋的客棧投宿,通常會遇到一些走私鹽販子的商人和其他一些目的不明的趕路人,很多個夜晚一群素不相識的人聚在一起毫不講究地席地而臥。難以忘記鄉村客棧的那些夜晚,疲乏困頓的走私商人和趕路者在竹席上呼呼大睡,木窗外有月光漂浮在鄉村野地之上,草叢裏的夏蟲唧唧吟叫,水溝和稻田裏蛙聲不斷。福安總是會先替我收拾一番,但時值酷熱難擋的夏季,即使到了午夜,茅草和泥坯搭就的客棧裏仍然熱如蒸籠,我和福安抵足而睡,大多數時候我難以成眠,窗外夏蟲和青蛙的交替叫喚總是讓我益發地清醒,而酣然睡去的福安在午夜夢回之際有時會發出短促又清脆的夢囈:回家,回家,買地,蓋房,發財,孝敬父母。回到溪水鎮老家無疑是福安的宿願,那麼我現在不過是一隻被人攜帶回家的包裹了。一切都是上蒼殘酷的安排,現在我覺得鄉村客棧裏的每一個人都比我幸福快樂,即使我曾經是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帝王。
遭遇剪徑的地點是在溪水鎮以南三十裏的地界上。當時天色向晚,福安把驢子牽到水溝邊飲水,我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小憩了片刻。水溝的另一側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柞樹林,我突然看見樹林裏飛起一片鳥群和烏鴉,有雜遝的馬蹄聲從遠處滾滾而來,樹葉搖曳之處可見五匹快馬和五個蒙麵的馭手,他們像閃電一樣衝向福安和那頭馱負著行囊的灰驢。陛下,快跑,遇到路匪了。我聽見福安發出了驚惶的叫聲,他拚命地將驢子往宮道上攆,但已為時過晚,五個蒙麵的剪徑者已經將他和驢子團團圍住。搶劫是在短短的瞬間發生的,我看見一個蒙麵者用刀尖挑開了驢背上的行囊,扔向另一個未下馬鞍的同伴,因為麵對的是兩個柔弱無力的趕路人,整個過程顯得如此簡潔和輕鬆。緊接著蒙麵者逼近福安,在三言兩語的盤問之後撕開了福安的布衫,我聽見福安用一種絕望而淒厲的聲音在哀求他們,但蒙麵者不由分說地從他的褲帶上割下了那隻錢褡,這時候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仍然端坐在路石上一動不動,我所知道的唯一現實是他們搶去了我的所有錢財,現在我們已經身無分文了。五個劫路人很快拍馬跑進了柞樹林,很快就消失在平原的暮靄中。福安趴伏在水渠邊久久不動,我看見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他在哭泣。那頭受驚的灰驢跑到一邊拉了一灘稀鬆的糞便,噅噅低鳴。我把福安從泥地裏拉起來,福安的臉上混合著淤泥和淚水,看上去悲痛欲絕。
沒有錢了,我怎麼有臉回家?福安突然揚起巴掌左右扇打自己的耳光,他說,我真該死,我以為陛下還是陛下,我以為我還是什麼總管大太監,我怎麼可以把全部錢財都帶在身上?不帶在身上又怎麼帶呢?隻有一頭驢,隻有一件行囊,隻穿了幾件布衣短衫。我回首望了望平原的四周,以前隻知道險山惡水多強盜,山林偏寨一帶人窮困饑餓,人窮瘋了殺人越貨之事都幹得出來,可我為什麼沒提防他們,為什麼眼睜睜地看著我一生的積蓄流入強盜之手?福安掩麵痛哭,他踉踉蹌蹌地朝驢子奔過去,雙手撫摸著空無一物的驢背,什麼都沒有了,他說,我拿什麼孝敬父母,拿什麼買房置地,拿什麼伺候陛下?被劫的打擊對於我隻是雪上加霜而已,對於福安卻是致命的一擊。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恍惚中看見驢蹄踩踏著一卷書冊,冊頁已經散落,局部沾有暗綠色的驢糞。那是離開開封侯王府前匆匆收進行囊的佛經,看來那是被劫匪從金銀珠寶間扔出來的,現在它成了我唯一幸免於難的財物。我慢慢拾起那些散落一地的佛經,我知道它對我往後的庶民生涯毫無實用價值,但我知道這是另外一種天意,我必須帶著佛經繼續流亡下去。傍晚天色昏瞑,烏雲低垂在溪水鎮低矮密集的民居屋頂,大雨欲下未下,一些肩挑菜蔬果筐的小販在街市上東奔西撞。我們滿身灰土囊空如洗地回到福安的老家,臨近白鐵市集集有人認出了福安,端著飯碗的婦人在門簷下朝驢背上張望,用木筷朝福安指指戳戳,夾雜著一番低聲的議論。他們在說你什麼?我問牽驢疾行的福安,福安麵含窘色地答道,他們說驢背上怎麼是空的,怎麼帶了個白麵公子回家。
福安的家其實是一爿嘈雜擁擠的鐵器作坊。幾個裸身的鐵匠在火邊忙碌,熱汗淋漓,作坊裏湧出的熱氣使人畏縮不前。福安徑直走到一個忙於淬火的駝背老鐵匠身邊,曲膝跪下,老鐵匠深感茫然,他明顯是沒有認出這個離家多年的兒子,客官,有話隻管說,老鐵匠扔下手中的火鉗扶起福安,他說,客官是想打一柄快刀利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