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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起霧了。
每當起霧的時候,母親總在我麵前念叨:“以前你父親總會在這個時候說,我去透透氣。”
我不知道父親所說“透氣”的真正含義,直到上學之後才多少對這個詞有了些了解。但讓我不解的是,偌大一個周莊,竟然讓父親透不過氣來。真不知道他怎麼會憋得這麼厲害,因為父親不是走出屋子去透氣,而是一個人沿著村路走出周莊,到霧靄繚繞的村外去透氣。
看上去村裏的霧並不很大,空氣濕漉漉的,連地上也蒙了一層潮濕氣,這樣的潮濕氣常常讓我產生錯覺,泥路看上去沒那麼硬,踩上去卻硬梆梆的硌腳。霧不濃,一縷一縷的,或濃或淡,像掛起的輕紗,在風的輕撫下,起起落落。我喜歡這樣的霧,在這樣的霧裏穿行,總給我一種夢幻感,雖然看不清路人的麵容,但總能循著人聲找到人的蹤影。
隻是村裏的霧總帶著一股炊煙的焦糊味,我喜歡聞這樣的味道,就像在燒鍋的時候,母親總喜歡在鍋底的木炭灰裏放兩三塊地瓜,等飯做好時,地瓜也熟透了,靠近灶火的地方常常會被烤焦,我想霧裏的味道就是從烤焦的地瓜裏散發出來的。因為我總能從那種焦糊味中嗅到甜滋滋的地瓜味,即使霧散盡了,也能聞得到,有時候又覺得不是,仿佛隻是香甜的地瓜味烙印在我腦海中對胃的反應。難道父親不習慣這樣的味道?他不喜歡吃烤得滲出糖汁的地瓜?我也琢磨不透,就像我琢磨不透父親一樣。我總覺得父親身上有種魔力,時刻吸引著我,至於那魔力是什麼,我始終想不出來。
就拿說話來說,其實他很少說話,就是在我麵前,他的話語也不多,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與我們不同,有時候我也偷偷重複他的話,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學,但總不得要領,不是口氣不對,就是話音不對,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我總學不像他深不可測的目光以及毫無表情的臉,他的話仿佛被他的表情排斥在外,像霧中聽到遠處的說話聲,你隻能聽到聲音,看不到說話人的表情。所以學到最後,連我自己也忍不住嘲笑起自己來。就像在霧的問題上,他和母親的說法截然不同。父親總把起霧說成上霧,可這話一到母親嘴裏就變成下霧了。我知道父親所說的上霧是霧起的時候,隻有開始散霧的時候,父親才說下霧。而母親說的下霧與父親所說的意思恰恰相反。
我知道父親喜歡霧,但我始終弄不明白,他為什麼隻有在野外的濃霧中,才能透過氣來。每當上大霧的時候,走在霧中,我都有一種壓抑感,有時甚至憋悶得喘不過氣來,在這樣的霧中,父親難道就不憋悶?雖然我也喜歡霧,但總害怕在濃霧中迷失自己……
就像現在,我挎著竹籃,裏麵是用籠布包裹著的幾塊剛煮熟的地瓜,從家裏走出來的時候,我還聞到一股香甜的地瓜味。我的個子不大,雖然竹籃很小,挎在臂上總覺得有些沉重。每當我們吃飯的時候,母親總在給我們撈出地瓜或者玉米的時候,順便撈出兩三個,放在展開的籠布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包裹起來,她包得很仔細,一層一層的,凝重的神情讓我想起給妹妹換腚時的樣子,直到將地瓜嚴嚴實實地包裹在裏麵,每當看到她包裹地瓜的時候,我都會想,那些冒出的熱氣全被母親裹在籠布裏了,雖然走出村子很遠,送給父親,他取出來的時候,我還會偶爾看到熱氣從籠布裏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