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哪個村有戲,隻要不太遠,月琴總要鬧著去看上幾場。散戲後,每當她哼著曲兒興衝衝地歸來時,他總是想象著在臭烘烘的人群中,她和人擠蹭著肩膀和屁股的樣子,心裏總像是吃了一顆大青杏。月琴要是再不斷地哼哼下去,他就會低眼皺眉地一咬牙:“找靠家兒⑤去唻?騷唧唧的也不知道個醜,也沒個夠?”月琴就臉一紅,索性又走上幾個台步後,說:“情哥哥早拽住了俺的手,再過一會兒還得走,拽住哥哥親一口,不怕臊來不怕醜,親完哥哥還不走,再給哥哥扭一扭!”
王炳中坐在椅子上,正在暗暗咒罵那個缺乏調教的騷狐狸,忽然聽到輕輕的腳步聲,抬頭一看,林先生已站在了院子的南牆根下,灰府綢的長衫,胖墩墩的身材,笑眯眯地望著他。
炳中擺擺手,讓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說:“來了?還是早了點兒,要再不來,俺這邊兒正思謀著,是不是該準備倆好菜燙壺好酒……唉!按說,先生的材料兒本事,應該沒得說,俺有個事兒想問你請教——好人不常在,賴人活千年,這話兒說的,應該不對,可都還這的說,究竟啥意思?”
林先生一聽,這王炳中又露了原來的本性——不大不小地給找了個事兒,坐在小凳子上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晃蕩了起來,想了一會兒後,便一字一句地說:“這‘常在’,不是經常在的意思,是皇宮對皇帝小妾的一個稱號,比丫環強點兒,和死了沒處兒埋、活著沒有名的婢女差不了多少,好人自然當不得這個‘常在’——‘活千年’其實是讀錯了,是‘活歉年’,賴人在歉年裏往往會賺大錢。”
王炳中聽這麼解釋,似乎有些道理又似乎不太順暢,便說:“千年就是千年,跟歉年連不上。”林先生又說:“要說,中國字的一點一橫一撇一捺,這裏邊兒的學問大了——音調兒差不多,字卻差得遠;音調兒差得多,字卻一個樣兒,其中的考究那是罄竹難書,咱老祖宗的東西,比那些曲裏拐彎兒的洋文可講究多了,比方說,到湡水城‘麥子’叫‘麥子’,到了大坡地就叫‘麥(mie)子’,其實都是一個字兒……”
王炳中又說:“最遠還是湡水縣,這學問不行。”
林先生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前額浸出一片細密的汗珠後,又想了一會兒說:“看見的是青絲化飛雪,看不見的是滄海作桑田——‘丈人’古意為老者,現意指妻父;然也!承載亦淘瀝、吐故而納新乃萬物之本——故它日之花可做今日之容,胡、蠻之樂能入炎黃之聲,音容亦不可拘泥。然也!太行山麓曆史久遠,上古音之入聲承載完好,它處之人聽不得、道不得,此處之人改不得、舍不得。何為入聲?這《玉鑰匙歌訣》裏就有‘入聲短促急收藏’之說,像‘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仗自歎息。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單聽最後一個字,按大坡地的話讀起來便合韻,再遠些地方的人讀起來便不合韻了,詩聖大作不合韻乎?非也!此乃入聲演化所致……”二人正在說著話,門口早來拉了周大中的女兒山花的手,一路蹦跳著進了大院。
早來四四方方的雲盤大臉,山花細眉大眼的一對酒窩兒,兩個孩子宛若畫中的金童玉女一般。王炳中一看便高興起來,一手攥住一個孩子的手便拉到跟前,恰好周大中也走了過來,見林先生來了,也立在那裏聽著。
王炳中看到周大中,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林先生:“搬學堂的事兒定好了?”
周大中往前走兩步,彎下了腰,好像要說什麼,王炳中擺擺手卻不讓說,林先生往前挪了挪小板凳,似乎有些難為情的意思:“周掌櫃都給說好了,俺看也行,這房子的賃價頂這倆孩子的學費,兩清,俺一定盡力,把勁兒都使出來。”
林先生用手比畫著早來和山花的時候,王炳中忽然站了起來,用手指幾乎戳到了周大中的鼻子上,手指頭點了幾點後,又轉向林先生:“先生一筆好字,給查查黃曆選個好日子,把這倆孩子寫了小帖兒⑥,就當俺早早兒養了兒媳婦兒,街裏鄉親的也好有個說道。”
林先生一聽便猛然站了起來,看看兩個孩子也著實的配對,又看看炳中和大中,似乎又不太對頭,結結巴巴地說:“那——行——那——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