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以後,天氣忽然悶熱起來,王炳中院中的那棵七葉樹經過一天的熏烤,碧綠的葉子齊生生地耷拉著,感覺不到一絲的微風。小坡地村正唱戲,叮叮咣咣的鑼鼓聲在潮濕的空氣裏顯得格外響亮而清脆,自晚飯的時候月琴便顯得有些坐不住,屋內屋外中院東院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後晌燒鍋酒坊的賬房白鎖住來報告說,作酒的大師傅嫌工錢少,卷了行李要坐上別人的馬車回去,高粱和玉米也不太多了。炳中吃完飯後又和林先生說了一會子話,定好了搬學堂的日子。
送走了林先生,王炳中便要去燒鍋酒坊,臨走的時候,見月琴一臉的不高興,便又轉回頭說:“嘴撅得拴住驢了,戲台上壓著你的魂兒?去吧去吧!找個伴兒,今兒天黑沒月亮兒。”向外走了半截兒,又轉頭回來,指著月琴的旗袍說:“把這身兒換了,那是個啥!那也叫件兒衣裳?那是個,蓋著脊梁露著屁股的大褲衩兒!那是個,教好人學壞,招賴人下手的風流幡!去,找件兒端端正正的換上!”旗袍是她當年來王家唱戲時,王炳中專門托人買來送她的。
王炳中走後,月琴換上薯莨紗⑧的大偏襟長衫,淺粉色的,袖口、領口、下擺及偏襟的邊緣,鑲滾著杏黃色的花邊,長短和膝蓋相平,淺綠色的胖褲兒,寬寬大大的像一個裙,大腳片蹬上一雙棗紅色的繡花鞋,興高采烈地蹺了幾個台步後,窈窈窕窕地一扭又一擺,翩翩如花叢裏的一隻蝴蝶。
小坡地村在大坡地村的南邊,三、四裏的路,出村向南上了土地廟的緩坡,村子便近在眼前了。一路上不斷的人群,攙扶著的、懷抱著的、肩背著的,提了馬紮、板凳的、拿了坐墩、草片兒的,一路的歡聲笑語步履匆匆。春播的莊稼已基本作弄了出來,剛耩上的穀苗正在地下拚命地向上擠拱著,再過幾天就該鋤頭遍小苗兒了。
月琴提了個小包,裏邊是給父親做的幾件衣服和鞋襪,還有偷偷攢下的十多塊銀元。她爹抽大煙的毛病至今沒有改掉,平時她接濟的花銷,幾乎全化成了一團團藍色的煙霧隨風飄散了,身體大不如從前,人也日漸地消瘦。
月琴爹去年來王家的時候,本來的一個土鱉莊稼主兒,肩膀上又扛了個吸大煙的壞名聲,王家的人總是一臉的不屑和無奈,尤其是大太太牛秋紅的那一張陰陽臉,嗤之以鼻的奚落和風光無限的自豪夾雜在一起,比三九天的寒風還淩厲,將月琴心頭僅存的一點自尊也給掃蕩得了無痕跡。自此後,月琴爹便很少來閨女家。
下了土地廟的小坡,再走上那麼幾步,小坡地村也就近在眼前了,月琴遠遠地看見小魁在路邊站著,兩隻手插在上衣口袋裏,兩隻腳在踢著路邊的石子玩。月琴隻當沒有看見或並不相識,隻顧一個人走到戲台子跟前。開場前的墊場戲已經演完,月琴擠在人群中左顧右盼著,慢慢地就退到了人群的後麵——她的意思是讓人看見自己真的來看戲了。
月琴站在稀稀落落的人群裏,隻看見了演員的腦袋,聽那小生拖的假腔,軟綿綿的像撒落一地的棉花套子,根本沒有那應有的悠遠和激昂,她真想放開嗓子喊上一回,忽然感覺後背被人輕輕地逮了一下,也不回頭,沒事人兒似地左右流連著,隻到再次被逮了一下以後,過了一會兒才一步一挪地跟著一個遠去的背影走出來。
天空濃黑如一盤巨大的鍋底。月琴跟著前邊那個哧啦哧啦地走著的黑影走向村南,路邊黑乎乎的樹影忽然搖動起來,隨後便送來一股股令人愜意的涼颼颼的風,身後的鑼鼓聲已漸行漸遠,她忽然有些害怕。
前邊的黑影卻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彎腰順手拾起一塊石頭,向前邊的黑影狠命地砸去。小魁終於在一個高堰邊停下,等月琴慢慢地走近,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呼哧呼哧地大喘著粗氣。月琴隱隱地感到胸部有一種壓迫感,往後一扭頭,黑乎乎的雖看不見什麼,卻總懷疑有一個不懷好意的人在暗地裏悄悄地跟著,她一邊推小魁,一邊壓低聲音喊叫:“小魁,你瘋了,幹啥?小魁!給人見了可不是耍的事兒,再不鬆手俺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