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趙家和它的夜合歡(4)(1 / 1)

望著佛祖那寬大的手掌,他真有一種落淚的衝動,他的那份兒心情,就好似狂風暴雨中的一隻小雞,終於找尋到了老母雞的翅膀。一種按捺不住的強烈祈求從心中慢慢地升起後,手抖抖地拿起香案上的木槌兒,又抖抖地敲向那個水桶般粗細的缽盂。

俗語說“窮算卦,富燒香”。老大平日很少到寺中來,不是因為其他,卻是羞於不能為佛祖添上丁點兒的燈油,因此也不懂寺裏規矩。那缽盂隨著老大那一下不太重的敲擊,竟宏鍾一般當地一下震響起來,嗡嗡嗡的顫音在大雄寶殿中久久不散。

他站在那裏還在發怔,佛祖後邊便走來一個雙手合十的尼僧,定睛一看,原來是寺裏的靜心師父,到趙家化過緣的。他不知如何是好,就抖抖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兩張紙幣,放入佛祖前的缽盂中。

那還是他往村裏秦姓的女人家送那布袋麥子時,趙世喜既作為獎勵又作為封口的費用給他的,那兩張皺皺巴巴的票子,一直叫他興奮了好多天,也一直隨身帶著。

靜心師父並不作聲,靜靜地站於一旁,過了一會兒,見老大仍然不動,便指著香案上的竹簽,作了個請的手勢。他抖抖地雙手拿起那個筒子,重新跪下,閉上眼睛唰啦啦地搖了起來,等確信一支竹簽掉在地上時,才慢慢地睜開眼,靜心師父彎腰撿了起來,慢慢地走向後邊。

約一袋煙的工夫兒,靜心師父又慢慢地過來了,手裏拿著一塊黃綢布遞與老大,老大打開一看,上麵紅筆寫了一行字,因為不識字,便怯生生地問:“這——啥意思,師父——給解說解說?”靜心師父慢條斯理地說:“禪機是不能解說的。”他指指那一行字又說:“俺認不得,給念念也行!”靜心師父的臉上似乎劃過一絲微笑,說:“記住了?——獨釣寒江雪。”

魏老大忽然像拿到皇上的聖旨或自己的性命一般,心花怒放地將那塊黃綢布緊緊地攥在手心,一邊走還一邊念著那上麵的字,待確信記牢之後,又將那塊綢布看了又看,折好後小心地裝入口袋裏。

“獨釣寒江雪”,老大仍在念叨著,那句話仿佛就是他一世的希望或掌控著他的未來,他原想,像他這樣的苦命,是神仙也不會眷顧的。他盡管分不清佛祖和老天爺的區別所在,但永遠懷著一顆堅定不移的信念和執著,敬畏那藍天白雲之上的神明——就像一隻迷惘的野兔眷戀自己的窩。大佛那緩緩伸出的手,仿佛給了他一池洗卻苦難的聖水,從此之後,即使不能和王炳中、趙世喜一般神武而風光,至少可以雙手掐腰,叼上他的銅煙袋,站在石碾街的北圪台兒上,風風光光地彙入到熱熱鬧鬧的人群中去了。

老大想著想著,不由得把手再伸進口袋中,摸一摸——那軟綿綿的綢布還在。“獨釣寒江雪”,當他再念叨一遍後,隱隱約約地就有了一種感覺——在無邊的蒼穹中隨風飄蕩的他,忽然有一個可依可靠的東西向他走來,心情便格外地激蕩起來。

天王殿前長著幾棵古色古香的柏樹,碩壯的樹幹包裹著一層層的皴皮,魏老大手掌一般的生澀。聽說日本人剛來的那一年,向靜巒寺這邊打了幾炮,一發落在了寺後麵的菜地裏,一發便卡在這柏樹上,奇怪的是兩發炮彈竟一顆也沒有炸響。他便圍著那些樹來回地看,最粗壯的那棵柏樹高高的樹叉中間,看上去似乎有一個幹透了的大棉花殼一樣的東西,不知究竟是不是那發炮彈,但最有說服力的,還是自日本人來了之後,卻從來沒有進過靜巒寺。

老大正在轉悠,世喜急步走了過來,說:“老大,你回去一趟,俺身上帶的錢怕不夠使,把俺的牛皮包提了來,就放在裏間屋子的撣瓶裏,快去,俺也忘了,別讓誰給翻走了。”老大便捏著口袋裏的黃布,急步匆匆地下山了。

魏老大甩著蒲扇一般的大腳,啪噠啪噠地往回走,心中雖有幾分靜心師父沒有解說清楚的不悅,但看見靜心師父遞過黃絹時的神態——那白淨麵皮上分明綻出來的微微笑容,心裏便像自九霄雲外忽然湧出來了萬丈陽光,況且,“獨釣寒江雪”那幾個字,雖不知究竟何意,但想來定是一句絕好的讖言,因為聽來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秀美。

風輕雲白天寥廓,綠野蒼蒼深如海。魏老大的心像經泉水洗過似的明淨而暢快。

或許是因為昨晚他吃了那個小米麵涼窩頭的緣故,魏老大從踏入大門檻的第一腳起,肚子裏就有一股氣來來回回地拱著鑽,他顧不了許多,先將那塊黃絹布放到小屋內自己認為一個萬無一失的地方。看了又看地才走出那間破屋。院中並無他人,武老栓正從牲口棚裏往外搗騰驢糞。

武老栓家住大坡地村的中間,有一個做手工掛麵的手藝,做出的掛麵勻稱細膩,一根根的都是空心,煮入鍋中耐火不化,吃在嘴裏軟綿綿絨抖抖,百吃不厭。

據說趙世喜拿了他的掛麵,既不給麥子也不付錢。老栓不識字,與一般人的賬目往來全憑雙方的記憶,平時在鄰裏之間,無論拖欠時間長短,很少有人欠賬不認的。偏偏遇上了世喜,一個說吃了二十斤掛麵,一個說一點兒也記不清了,又沒有個憑據,最後世喜便許諾給老栓三圈驢糞兩清,雙方再不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