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大對他的地,就像年輕人新討了個俊媳婦兒:平展展的路上,非要悄悄地拉住了手——不是怕哪個不操心摔倒,而是想要討得個親密接觸的機會。魏老大一天能把他的地看三遍、摸三遍,等真的心滿意足之後,才會扛上耪钁或鋤,甩了大腳片,踏碎了一路的夜色回家。
這天,老大進門的時候小桃正在倒刷鍋的水,世喜也正往外走,看見興衝衝回來的老大,扭頭對小桃說:“糊住火!該幹啥幹啥去,有人喝風喝飽了!”
魏老大放下農具,咳嗽兩聲後轉身來到驢圈,牲口都在嘎嘣嘎嘣地嚼著草料,大黑馬伸過頭來在老大的胳膊上蹭來蹭去,老大從屁股後邊的腰上抽出那支明晃晃的銅煙袋說:“給你抽一袋?咋?看俺有地了,你也高興?等下了雨,給俺耩地去!”
他往煙袋裏裝上了煙絲,點上火,一邊抽一邊進了自己的小土屋,點上第二袋煙的時候,小桃一瘸一瘸地端了一碗飯過來,飯裏邊半個窩頭,手裏還攥著半個烙餅,老大接過來,問:“腿咋了?”小桃隻是不吭,老大再問,她便有些著急:“吃你的飯去。”
老大三口兩口就把半個烙餅連同窩頭和飯吞下肚去,小桃還要去舀,老大硬是不讓,說:“你弄錯了,俺咋能叫你給舀飯。”自己就在廚房站著喝了兩碗飯,就勢把碗洗了。
當小桃一瘸一瘸地走回廚房的時候,老大在後邊又跟了進來,說:“到底咋了?又打架了?腿一瘸一瘸的,別跟聚財一樣弄成老拐了——你也是,就不能少說幾句兒,被屈是福吔,你看俺,實在憋屈就……”老大想說要實在受不過,就把黑驢拉來打兩棍子,還沒說完,小桃就哭了起來:“你知道個啥?淨瞎咧咧,那東西兒牲口不如哦,在外邊兒沒踢騰夠,跑回家了又牲口一樣的橫折騰——他還不抵個牲口吔,牲口還有個時晌,那畜力要人命吔……”老大怕被世喜家的人撞見,他雖不全懂小桃的話,但也知道不是些體麵話,著邊不著邊的說了幾句就回了屋。
彎彎的月牙兒掛在浩瀚的夜空,寂靜的夜把一切全托付給了那一片深邃和悠遠。趙世喜坐在院子裏眯著眼,他那剛感到有些透亮的心,又悄然蒙了一道濃重的黑影。大兒子進財自從狗狗去了之後,整日再難見得到影蹤;二兒子聚財,不僅剛到手的一千大洋又叫人給拾掇了回去,他還賠進去二百塊。錢還不說,聚財被槍托砸壞的膝蓋再也回不來了,眼下雖能下炕活動了,小腿卻幾乎能吊著轉個圈兒,腳尖和腳後跟一不小心就能互換位置。
一日他和聚財正在大門口歇涼,正要往回走的時候,恰好遇到王炳中騎了大馬從南向北走,歪著眼把他看了夠了之後,衝著聚財遠遠地喊:“二掌櫃!老長時候兒不見,這趙老二咋真成了趙老拐了?可惜了姓趙,要姓李,可就是鐵拐李了。”語氣中充滿著調侃和嘲弄。
趙世喜尤其不能看魏老大那一副樂滋滋的嘴臉,幾乎一天三趟的往地裏跑!他曾經悄悄地到那兩塊地看過,東灣的一畝地暄騰騰的一片黃土,竟不見一根麥茬,裹腳堖上那不足一畝的坡地,不知道啥時候魏老大還栽了三棵楊樹,崖下邊長上來的兩棵楮桃樹,被修裁得整整齊齊地長了好高,連堰下躥出的圪針蓬,也一枝枝剪得齊齊整整,田地四周打起來的堰帽,下寬上窄的梯形狀,勻溜溜地圍成一圈,不知從哪裏弄來的牛糞羊糞,黑乎乎地撒了一層。本來應到收秋後犁地,敢死不活的魏老大竟將地用钁頭刨了一遍,未翻完的一個地角露著一塊和大山連在一起的大石頭,好像還沒來得及挖出來弄走,從地裏挖出來的碎石塊,在原來通過田地的便道上壘起一個高高的壩,牛羊容易進出的地方都埋上了柵欄,經修整後的坡地足有一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