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血祭大山映日紅(1)(1 / 2)

人們在極度的驚懼和惶恐中收了秋,在漫長的冬季裏小心翼翼地算計著每一粒米,除了少數幾家財大氣粗的大戶,幾乎家家戶戶都改成了一天兩頓飯。

瘦三仍舊在石碾街的大槐樹下煎貫嚐,小火爐前整日見不到幾個駐足的人。稀稀落落的炮仗懶洋洋地打發了沉痛的一年,幾個最閑不住的人在玉皇廟前敲打了幾通鼓後,就算迎來了元宵節,然後將雙手抄在袖筒裏,擠在北圪台兒上不甚溫暖的陽光下昏昏欲睡。

人們似乎都還沒有從那場刻骨銘心的苦痛中緩過神來,大饑荒的幽靈還在每個人的心頭纏繞著,剛去鬼門關裏轉悠了一遭的百姓,在一起時甚至找不出一個令人開心的話題。議論最多的,是正月十五那天苗香香生了兒子會來。大家幾乎都認為確該如此,大饑荒裏王炳中拿出了幾千斤的小米——舉頭三尺有神明,那是一個理所當然的回報。

會來百日後,王炳中抱著孩子在石碾街轉悠,趙老拐說:“還真沒差種哦,除了沒有一臉的絡腮胡,和王炳中就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兩塊坯!”

歲月沒有因為什麼而駐足,永遠靜幽幽地按著固有的節拍,哼唱著那首不老的歌。

麥子揚花的時節,也是一個早晨,不知誰在街裏喊了聲“有蝗蟲咧!”,人們就喊著叫著,拿著鐵掀、掃帚,瘋一般地湧向村外。不長的工夫兒,四周的田野中到處都是騷動的人群,高聲喊叫著互相通報各自的訊息,多數人直到中午也不敢回家吃飯,硬著脖子仔細搜尋著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有人打死了幾隻蝗蟲,有人拿了草箭子①提了一串串灰黃的螞蚱,直到太陽偏西,人們才三三兩兩地回了家。有人半夜裏睡不著還到地裏轉悠兩遭。

到後來,百姓們凡是見到帶翅膀吃草的昆蟲就打,螞蚱、螳螂、斑蝥、蟈蟈兒,隻要能夠抓住,打死之後再放到腳下踩個稀爛。

直到秋莊稼變做滿眼的碧波濤濤之後,人們繃緊的神經才漸漸鬆了下來。村裏的米店陸陸續續地開了張,雖然價錢有些貴,但卻預示著一個信號:已經有了可以活命的餘糧。梨花酒樓的泔水又開始拿來喂豬了,燒鍋酒坊裏的酒糟漸漸地無人爭搶,人們終於渡過了雞不生蛋、狗不下崽的大饑荒,石碾街北圪台兒上的人們,又將看見的和沒看見的生產和生活的故事,將自己的喜怒哀樂和操守標準糅合進去之後,口耳相傳地宣泄著受苦人的艱辛和歡樂。

香香的兒子已快六個月,到了“三翻六坐九爬抓”的時候。吃過早飯後,王炳中逗了一會兒在床上坐著玩耍的會來,就領了滿倉到村東的地裏來。

村東有兩塊他家剛買的春地,早早地耩上了春穀子,“六月六,騎著毛驢兒看穀秀”,正是春穀子抽穗揚花兒的季節,炳中的兩塊春穀地因第一年耕種,三畝多的地上了十餘車驢糞,今年雨水又好,粗壯的穀杆墨綠墨綠的顏色,半抽出的穀穗一片嫩黃,太陽下泛著耀眼的光輝。

地裏看不見幾根雜草,用鋤頭翻起的一條條深深的壟溝,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天上落下來的雨水,從壟溝裏翻出的土又全被推到了穀根處,以便於穀子多生根——既多吸收水分又牢牢地支撐穀杆和穀穗。一陣風過,夾了青草的幽香自鼻孔鑽入肺腑,足以舒緩每一根繃緊的神經。

王炳中摸摸自己狼茅草一般的大絡腮胡,很少彎過的腰板挺得更加筆直,他也許是陶醉於自己人財兩旺的好時光,一臉的燦爛有些喜不自勝。滿倉一手扶了鋤一手指著地說:“你看看,這地再不能鋤了,再鋤就劃斷根了。”王炳中嗬嗬笑著說:“不鋤了,今兒晌午攆著俺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