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地一帶流傳著一句順口溜:國民黨的稅,大坡地的會。都知道國民政府的稅賦遠勝過李木匠的快刀,從鮮血淋漓到骨肉分離,不需要花費太多的力氣。巧取與豪奪的拿法,生吞與活剝的吃法,都全在一念之間掌握。大坡地的會則是有買的就有賣的,隻要口袋裏有錢,想要的東西是應有盡有。
而如今除了集市廟會那個“會”之外,大坡地另外的那個會,也是頗振奮人心的,那個會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三三兩兩地一說之後,再浩浩蕩蕩地一聚,平地裏就能刮起一股旋風,將那些需要卷走的東西一齊裹挾而去。
收罷秋後,安排長和蓋大全領著農協的頭頭兒們一連開了幾天會,把接下來的大會小會加在一起後,大坡地近千戶人家就都給定了階級成分。令王炳中有點兒哭笑不得的是,趙家賣與他的鋪子和地也才幾年時間,趙家父子把王家辛苦積攢多年的一塊塊現洋逍遙淨光之後,人五人六地成了中農!王炳中對自己的地主成分並無太多的異議,但是,他買下的趙家商鋪,平衡幾年來的收支以後,本錢還沒有收回五分之一,農協就嚷嚷著要把房屋收了去。
王炳中感到,說不定在哪一天,他就真要和雷月琴一樣了——能瘋。
父親王維貴因舍不得那幾個盤尼西林的錢而要了命,包括大太太牛秋紅精打細算的每一勺米每一升麵,原來都是在經年累月地為趙家當奴才!想起來他就感到胸口憋悶肋骨脹痛,急不可耐時給廷妮兒說幾句,廷妮兒總是一臉的淡然,神態就像靜巒寺的靜心師父。
廷妮兒給他講了一個哭笑不得的故事來安慰他:從前有一個懶漢,終日遊手好閑不事耕作,在餓得要死的時候終於下了地,為了徹底地改邪歸正,烈日當空的正中午也堅持鋤地不回家。他的媳婦兒提個榼栳去送飯,半路上想解手,手提著榼栳沒有地方放。終於找見個僻靜之處後,就在地上挖個坑,原想把尖底的榼栳放進去,不想一挖,竟挖到一塊青石板上,又挖了一陣後就把青石板掀了起來,原來青石板蓋著一口大缸,缸裏邊全是金元寶!
她悄悄地蓋上石板,又蒙上了土恢複了原貌,一路跑著找到懶漢,高興得連急於方便的事都忘記了。見到懶漢後一把拉住就讓回家,說啥也不讓做活了,懶漢卻立誌洗心革麵,堅決不回去。
到了晚上,懶漢問媳婦兒白天究竟咋回事?媳婦兒就一五一十地說了,叫懶漢趕緊準備東西,等夜深了刨元寶去。懶漢說這輩子自己終於想明白了,往後決不討那些便宜事,一定要靠自己雙手勞動養活家,說完就躺下睡了。不想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叫窗外邊偷東西的兩個賊聽到了,兩個賊很高興,拿了兩個布袋到了那塊地,掀開石板後,發現竟是滿缸的癩蛤蟆!兩個賊很是惱怒,認為上了懶漢夫妻的當,就商量把這一缸癩蛤蟆背回去扔到懶漢家裏。
半夜以後,懶漢兩口子睡得正香,忽然覺得有東西砸了一下,睜眼一看,原來是錠金元寶,兩個賊在窗外把“癩蛤蟆”一個個地往窗戶裏邊扔,夫妻兩個在炕上一塊塊地拾著金元寶。
王炳中聽完廷妮兒的故事,覺得心裏稍稍地好受了些,廷妮兒又說:“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也留不住,沒啥不想啥,有啥待見啥,心性過高,別扭自找。不是姐姐說你,月琴多好的一個媳婦兒,叫你當癩蛤蟆給扔了。”廷妮兒這個人就是水一般的清澈,隻要說到了正理,她向來是不論子醜寅卯也不看眉高眼低的,剛說完,就抱了醜妮到院子裏玩耍去了。
盡管廷妮兒的話不好聽,但王炳中卻沒有著急的意思,他現在才明白,父親生前為什麼毫無緣由地對廷妮兒珍愛有加。廷妮兒就像分明的四季——那是一種無法粉飾加工又奈何不得的天然,讓人在夏日的酷熱裏體會秋的涼爽愜意,在冬的嚴寒中感受春的溫暖宜人。用心的人可以在這周而複始平淡無奇的歲月裏,領悟到許多生靈的榮光和大地的蒼涼。她忘記了該忘記的——來王家之前的經曆就像一卷曝光了的膠片,雖然失卻了幸福但也絕沒有了苦痛;她記住了該記住的——就像誰和她提起摳鬼子眼睛的事,“要是俺再使點勁兒……”——那種喜悅真的把春和秋、冬和夏緊緊地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