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6)(1 / 1)

他到底也沒有把林滿倉學了來。莊稼主兒哪個不知道,林滿倉做活的輕鬆,是他在年年歲歲的烈日下和酷暑中,把無盡的勞累和辛苦,米湯撈飯一樣吞咽下去的結果,那是每一個莊稼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不朽明證。幹樹枝一般的一雙大手,除了筋骨就是皴皮,還有那疙疙瘩瘩的一身腱子肉,這些他王炳中都沒有。此外,吃進林滿倉肚裏的粗茶淡飯,在腸胃裏隻消半天的停留,化作水,化作汗,化作能量湧向鋤頭之後,餘下的全瀉出去丁點兒不留,而經年累月的舒適,贈給了王炳中一個經典的肥肚腸子,本來就不經使的身子骨,肚皮上那塊多出來的肉,好像比林滿倉又多墜著一袋米。

太陽自頭頂向西滑了一半的時候,正是莊稼人鋤地的好時候,風也漸漸地涼了,汗也漸漸地少了,上烤下蒸的辛苦也在一步步地減輕,王炳中卻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感覺直起的腰再也彎不下去,彎下去的腰再也直不起來,兩個鼻孔喘出的氣也不夠使喚,口中的焦渴化作一塊一塊的黃鼻涕。半日來,他喝了一罐子的水,卻隻滴了一點點黃蠟蠟的尿,坡頂上的樹被千裏風招搖得嘩嘩作響,溝子裏卻仍然悶熱難耐。

王炳中喊了聲“趕明兒老陽兒還出來不出來”之後,就扛了鋤罵罵咧咧地走到了坡頂上,找了個樹蔭坐了下來。身上的汗全落了以後,肚皮上生了一層針尖般大小的鹽粒,燥熱的風吹得他異常的煩悶難耐,抬頭看看不鬆勁地燒烤著的太陽,回去吧,又怕被人笑話,說他沒有個莊稼人的樣式,要飯吃也找不見門樓子。於是就扛了鋤頭在田野裏四下轉悠了起來。

從鬼溝子到馬鞍地,到東灣到墓丘溝,到白坡溝,一塊一塊的地被青石、紅石的橛子,一溜一溜地割成了一個個方的、長的、三角的、半圓的小塊兒,黃豆、黑豆、高粱、玉米、穀子,一樣地油鮮光亮蔥蔥蘢蘢,疏鬆或板結的地皮、糞肥的多少、田苗的顏色,無一不在彰示著地主人的勤勞程度。原來許許多多姓王的地,一塊一塊的也不知歸了誰家所有。

他漸漸地明白,在過去,滿圈肥壯的驢騾和一望無際的田地,才是他王家永遠的脊梁,在那個脊梁的堅挺力舉之下,他才有了一顆高昂的頭顱,也就是這些原本的身外之物,卻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這一切的演變就像絲弦戲拉開和合上的幕,一拉一合之後,就到了另外一個天地。

這時他才深切地體會到,什麼是“來如驚雷去似微塵”。

路過鬼溝子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小蓮,幾年的光景,連那個黃土堆也消逝得幾無影蹤了。——那個細皮嫩肉的陝西女人,論長相,一身的嫵媚風流和畫上的人也差不了多少;論能耐,吹拉彈唱琴棋書畫的功夫兒,也不是誰想拿就能拿得起來;論女人的氣質,也算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絕頂尤物!

想當年她也曾是父母繈褓之中的一個心尖尖,誰承望長大後,那如花的秀美卻變成了一棵任人攀折的楊柳,被人攀折的終極目的,就為了苟延那條一去不可複來的青枝綠葉的命,苟延下來的命,就再去經受風吹雨打,再攀折再苟延地循環了無數次之後,千裏迢迢地化作了大坡地鬼溝子地下的一抔黃土。

王炳中想,這人原不比雞狗驢騾強,如果驢騾能夠造大車,世上總不能夠分出拉車的驢和坐車的驢來。他更進一步地深深理解,父親臨死前煮吃的三個石雞子和草篩下扣著的三個石雞子,還有那兩碗瓜籽和綠豆,那是父親王維貴想說又不可說出口的,一個萬古不變的生活真諦。

太陽落山後,他來到裹腳堖上。魏老大那塊地原來栽種的三棵楊樹一棵也沒有成活,他把從懸崖下長出的兩棵楮桃樹精心打理了幾年後,如今已碗口一般粗細。王炳中到了那塊地時,老大正坐在懸崖邊的楮桃樹下,望著他的一地穀苗出神。

王炳中就奇怪,長在這一帶的楮桃樹一般成不了材,樹葉一般都被人捋了去喂羊或喂豬,楮桃樹橫生的枝枝叉叉尤其旺盛,時間久了會影響耕作,如若長在地頭田間,大都叫人砍了去。老大地邊的兩棵樹卻被作弄得頗有了些形狀,兩棵樹像兩個相好的人,站在裹腳堖的懸崖上相擁相偎著,日日夜夜自東而西張望著大坡地村。

王炳中忽然產生一個堅定的信念:魏老大,真該你個賊羔兒興旺幾天了!

見王炳中過來,魏老大把屁股底下坐著的石板抽出來讓給了他,老大光著的兩隻大腳互相搓撚著。那個歡天喜地又舒心透頂的模樣,讓王炳中產生一種由衷的嫉妒和不滿。

兩個人說著閑話,說著說著魏老大就扯到了種地上,說起種地,老大自有一種衝天的自豪。他問王炳中:“你的地是你自己耩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