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貫嚐的白運昌瘦三,在三十出了頭以後,終於真真切切地見到了那衝破烏雲的萬丈陽光。盡管他很早就對這個結果深信不疑,就像一個果農,看著自己的果樹開花、授粉、坐果、長大,明知道那是屬於自己的果實,但摘果子時激烈的衝動與喜悅,足可以把整個心房都敲擊得“當——當”作響。他的弟弟白文昌在村裏和鄉裏前後總共幹了一年多,連補貼帶獎勵,掙了好幾石米了①,那是瘦三有生以來的辛苦、掙紮和煎熬結出的第一個偉大而輝煌的碩果,睡夢之中他都能看到父親摸著他的頭,誇他是老白家第一個鋼筋鐵骨的血肉男人!
醒了以後,他偷偷地跑到父親的墳塋上哭了個痛快,回家的路上就感到輕盈無限而榮光萬丈。他的辛苦和掙紮,就像他放入籠中的蕎麥麵糊兒,在烈火和滾燙的水中漸漸地有了形狀;他的犧牲和煎熬,更像他放入油鍋裏的貫嚐片兒,在“哧——哧”作響的高溫裏,爆出一片片金黃,溢出一縷縷清香。他雖然沒有掙過大錢,但是無數次的機會說明,他的小貫嚐攤,至少能夠使他討得上一個能說話兒、能做伴兒、能生孩兒的女人,但父親臨死的囑托,就是他終生不可違的王命。在供弟弟讀書和娶女人之間,他每每地選擇了前者,痛苦不堪的時候,他就到父親的墳上哭一回,在孱弱不堪的內心裏,重新注入一次執著和雄壯。
在大坡地村,除了林先生之外,文昌是數得清的幾個可用的文化人。文昌的嶄露頭角緣起那次批鬥大會,大會需要幾個上台講話的農民代表,苦大仇深的幾乎全是文盲,平時說話能連成串的時候都不多,更不用說站到眾目睽睽之下去講話,能說會道又識文斷字的,大都是些富家的人,不是不能上台就是沒有代表意義,文昌終於成了窮苦人眼裏的星光。從那以後,文昌就經常到農協會和區裏,後來到了鄉裏幫忙,時間久了上級就開始給補貼,由每天一升到每天兩升,時間久了就成了一個頗為可觀的數目。
文昌像影子一樣跟了安鄉長一段時間,經常到周大中家去,漸漸地就和大中的二閨女山杏熟悉了起來。山杏小文昌三歲,十七,模樣兒隨了母親,身板卻獨樹一幟,圓乎乎的腦袋像杏,顏色卻隨了栗子,不高的個子卻一身的肉,步子不大卻輕盈而快捷,來來去去像刮著一陣風,一副永遠的喜笑顏開的樣子,無憂無慮的心如湛藍的天空一般澄明而開闊。無論家裏和家外,山杏永遠的一副蹦蹦跳跳的樣子。
安鄉長卻不那麼看,他說山杏:“小黑妮兒的心高著嘞,娶了咱黑妮兒的男人,不是享福就是受罪。”
有一天安鄉長帶文昌來到了大中家,山杏叫文昌替她寫幾個字,她倒背著手撅著屁股伸著頭,在文昌後邊笑嘻嘻地看。哪個字寫得好,她就拍著手蹦幾蹦,天真的嬌美像隨雲而落的雨,現時而又現成。額頭幾乎貼在了文昌的臉上,文昌卻笑嘻嘻地裝做不知,毫不客氣地享受著這免費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