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鄉長說完眼眶裏就坑了淚,扭過身洗臉去了。周巧巧小聲嘀咕著:“誰也沒說共產黨不好,俺就是覺著新社會了,這四鄰八舍倒都不要俺了,還跟個老鼠一樣偷偷摸摸的活著不抵人,要入不了社,那不和被鬥戶兒一個樣兒了?”
安鄉長擦了把臉,也沒有了先前那麼大的火氣,說:“這新中國要一步一步地建,幸福的路也要一步一步地走,那生個孩子還要十月懷胎呢,入社的事兒不用你想,到時候兒不入恐怕都不行。今兒就回去,好好兒參加生產勞動,和男人實實誠誠地過日子兒,我可給你說,再不好好兒表現,你可真成被鬥戶兒了。”
安鄉長親自把周巧巧送回了家,到家的時候小寶正在燒火,蛤蟆正在做飯,屋子裏蛤蟆已拆了那半截的高粱秸牆,牆那邊的木板已叫蛤蟆給小寶釘小床用了,屋裏屋外也都收拾得幹幹淨淨。
蛤蟆見巧巧和安鄉長進來,身子微微地彎彎著,抖抖著,一臉的驚懼和神傷,像從高高的鳥巢中跌落到地上的一隻鳥雛——那是一股能穿透鐵石心腸的力量。
周巧巧顫顫地叫了聲“常順兒……”就泣不成聲了。
在有生的年月裏,蛤蟆幾乎第一次聽到媳婦兒叫他的名字,雙腿哆哆嗦嗦的一副想跪下的樣子:“媳婦兒,打今兒以後,你叫幹啥俺幹啥,趴倒拉犁也行——隻要俺能拉動……”
誰也沒有想到,文弱書生白文昌也有怒不可遏的時候。
安鄉長再一次交給他一項任務:籌劃大坡地初級社成立大會。安鄉長要求這次大會要有聲有色,要聲如太行山巔上滾滾不息之驚雷,色如太行山崖邊迎風怒放之百花,以革命的熱情去帶動革命的事業。肖紅豔被委派做文昌的助手,她興致勃勃地跑來顛去,一身的快樂與昂揚,像一隻春風裏呢喃築巢的新燕。
文昌幫著肖紅豔批改完作業後,又開始商量開大會的事,雷月琴背著醜妮一直站在窗外往裏看。醜妮四五歲的樣子,趴在月琴的肩膀上迷糊兒著,冷風吹出的清鼻涕和著哈喇子,順著月琴的肩膀一直往下流,接近胸脯的地方已凍成了一個小冰坨,月琴仍笑顏嘻嘻一副幸福無比的樣子。
廷妮兒來接了幾次醜妮,月琴背著孩子滿院子跑,非要領走孩子的時候,月琴就大張著嘴去咬。廷妮兒從偏襟大襖裏掏出手帕去給孩子擦了擦,又借了肖老師半盆水給月琴洗了洗臉,抹著淚說:“娘不舍兒呢!”然後扭過身子擤了擤鼻子,用手指戳了戳月琴的額頭:“多俊的一個人兒!好好兒看著孩子,別給摔著了,慢慢兒走,看腳底下噢!——天黑記著回來吃飯——記住了?”月琴歪著頭笑嘻嘻地把廷妮兒送了好遠。
文昌想了好幾個辦法想把月琴哄走,她總是笑嘻嘻地不吭不動,因為怕把孩子凍著了,他就拿了幾根粉筆遞給月琴:“給,領著孩子回去寫字兒畫畫兒。”月琴往後退幾步,點著頭比示著肖老師說:“別動別動,你可別打俺,你有那個琴,好好兒彈吧,你彈得再好,俺可是啥也不敢唱了!”文昌擺擺手,要他來屋裏暖和一下,月琴搖搖頭:“俺在外邊兒聽呢,你還真會彈琴,好聽好聽。”